接著,從幕後搖搖晃晃一個妙人兒,卻是戴著白發套,臉上罩著一老生麵具,白胡須直接就從麵具邊漏了出來,兩隻眼睛從麵具洞裏撲閃撲閃的,雙手搖著真材實料的小船槳,惹得大家發笑:“哪見過戴麵具來唱戲的。”一出聲憋足氣,卻是沒底氣的後生子滴發顫的音色:“正月百花開,百呀百花開,百花開來蜂蝶狂,昨夜個園門無上鎖,桃花偷走來渡江,來呀來來渡江。”這喵喵的,斷斷續續,是哪家野貓出來串門呢?怎麼的和剛才聽到幕後老生渾厚嗓門有太大差別。戲迷一邊撇嘴,一邊貪婪看著台上的彩羅衣旦。
彩羅衣旦不負眾望,亮開嗓子唱道:“二月木棉花,木呀木棉花,紅花開了開白花,白花已落你身上,唇邊額角好安家,來呀來好安家。”
輪到渡伯唱了,白發後生子滴把個船槳猛搖:“三月**燕**,雙飛燕子兩頭家,你比燕子不成對,西蘆荔浦去又回,來呀來去又回。”這就像是推出個稚童叫阿爹,戲迷不幹了,集體哄鬧:“這戲班怎麼來擺台的,先是一二場順序倒著唱,現在卻是叫了當家花旦當桃花,一個沒嗓門的半大小子做渡伯,還妝了個怪模樣,簡直就是戲弄我們,換個渡伯再唱……”
台上桃花不管,亮開嗓門穿海遏雲繼續唱:“四月雨綿綿,雨雨綿綿,鷺鶿趕水上蓉城,你比鷺鶿多支槳,一年四季守江邊,來呀來守江邊。”戲迷們搖頭晃腦跟著哼哼,可輪到半大小子要開腔,台下人猛然起哄:“換渡伯,換渡伯……”
台上的後生子滴搖著船槳,不羞不臊的,剛要開唱,台下一黑衣人猛然甩去外衣,露出白綢緞衣,奔上台來,一手推開後生渡伯,搶過了船槳,崎頭搭腦,憋住嗓門唱起來:“五月扒呀扒龍船,紅男綠女如行雲,哪個郎君合你意,阿伯做媒來定婚,來呀來好定婚。”孥子渡伯不甘寂寞,被推了個趔趄,大聲念白:“哎呀,可憐見,我被強人所害,孥子渡伯跌下江,做了水鬼,剩下無須老渡伯撐船啦。”一溜煙滾下幕後。台下戲迷一陣哄笑,開心大喊:“好,好!”聚精會神繼續看戲。
台上花旦笑靨如花,桃花眼拋給了半路殺上台的白衫渡伯:“六月暑天時,暑呀暑天時,五娘樓上擲荔枝,阮有荔枝自己擲,免用別人費心機,來呀來費心機。”
白衣人心醉神迷,擺開羅圈腿唱起:“七月秋風返,無好姿娘覓無郎,一夜五更在叫苦,雙目金金盼天光,來了來盼天光。”戲台渡伯雖是沒裝扮,戲迷剛剛領教了孥子渡伯的不倫不類,倒也對付,聚精會神看下去,實在是這桃花開得鮮豔。
桃花瞪了渡伯一眼,厲聲唱道:“八月是白露,無妻無仔來偷渡,一日三頓狗屎飯,一夜睡落惡夢抖,來了來惡夢抖。”台下戲迷有點愕然,一會釋然,笑聲依然送給台上花旦,豎起耳朵聽著。幕後卻響起鑼鼓聲,一陣緊似一陣,戲迷四下望望:這不合拍的鼓點幹嘛來的?
無須渡伯毫無感覺,裂開大嘴唱道:“九月是重陽,無好姿娘好裝嬌,三頓都是昂藏食,阿伯無妻也清涼,來了來也清涼。”
桃花吞了吞唾液,緩了口氣,唱道:“十月收大田,無好老狗不是人,不如清閑過一世,情願自個在閨房,來了來在閨房。”
白衣渡伯腆著臉,湊上前,恨不得夠上花旦的臉頰,唱道:“十一月哩是冬節,半斤四兩自己捏,別人無妻我無理,阿伯無妻比目斜,來了來比目斜。”
桃花雙手按按鬢角,一甩袖子唱道:“十二月了年又終,家家處處奉阿公,有妻有仔來圍爐,無妻無仔食海風,來了來食海風。”
白衫渡伯船槳橫著劃,興致勃勃唱道:“十三月天驚雷轟,雷公雷嫲顯威風,雷聲驚倒玉皇帝,四處下令掠雷公……”
這時,幕後轉出一個烏衫旦,手執搖扇唱道:“榕江水邊聞驚雷,賊人膽敢改月徽,十三月天雷倒人,眾人掠來當鼓捶。”接上念白:“我是楊子良乳娘,奉老爺之命和子良前往荔浦討親。本人良善,不敢有積惡,誰知事事阻隔,衰鬼應在此地。這月聲原是神仙早就定好的,無奈遇到前麵賊人這廝私下改動,玉帝驚醒,雷公發怒,作呢是好?哎呀!雷公雷嫲要捶打,子良啊,如何作得?”台下戲迷笑得前俯後仰:這烏衫老旦水嫩嗓音,一步一扭卻是花旦做派,比個桃花還桃花,晃動花容月貌硬是充當老輩,生拉硬拽的什麼戲詞,現編現賣的,可不笑死。
幕後轉出一戴紅須漢子上場,剛一亮相,白鼻子四下亂搖,帶起紅胡須炸開,嗓門吼叫,真正的雷公嗓音:“聞言話語氣衝天,原是賊人驚神仙,替天行道是當然,也為自己辨清廉。”接上數落快書般的念白:“本家原是忠良裔,楊家百年有大義;桂英老嫲鎮四方,蕭天佑慨歎淚滴滴。六娘原是可人兒,忠良之後配好妻,誰知這廝沒禮數,害我懵懂被人欺。”台上子良邁前一步責問白衣渡伯:“你好好的不做渡伯,怎麼的專做拐帶良人的勾當,六娘原是我妻,你卻攜帶私奔,壞了公序鄉規,丫鬟桃花隻當從良人出門,也是我的貼秤,忠良豪門,一妻一妾自當和睦。誰知你聽了你的教唆,我妻與人私奔,桃花你卻要拐入作厝人。這般傷天害理,我共你見官去!”剛剛的,白衫渡伯木呆著看著眼前一幕,不知如何應對,突然想起熟悉的聲音和胡須上的麵孔,心裏一震,這當兒,子良上前兩指頭朝著白衫渡伯肩膀一捏,整個胳膊垮掉,船槳摔落地上,白衫渡伯剛要張嘴喊,桃花從袖子摸出一藥丸,手腳利索塞進他的嘴巴。一陣麻辣疼痛頓時脹滿喉嚨彌漫到頭頂,頭昏昏的不知所以。使勁要咳,喉嚨被人拿捏住。
子良捏住他的手臂拖住,大聲囔囔:“老棺材瓢子,我和你見官去!”兩步就拽進幕後。台上桃花捏起長袖,遮住臉蛋,念叨:“羞煞人了,我且看看意中人別給拆散了老骨架……”烏衫老旦,怎麼扭捏的總是不像老太婆,嬌滴滴擺著身段朝後台碎布走去,說道:“可憐我小主被老瓢子欺,雷公呀,你出氣該著認準人哪,忠良後人做忠良事。”瞬間,台上馬上空無一人。幕後傳來子良的吆喝:“青天大老爺呀,你得為我作主呀……”後台鑼鼓聲響成一片,震得節杆火苗呼呼飄散。
台下戲迷吵囔成一片,老人總是心疼小輩人,好道統的,唾液四散罵道:“什麼破爛戲班,瞎編,這戲文好好的糟蹋成什麼樣子,蘇六娘就該嫁給郭繼春,就是青天大老爺也該這麼斷的。”
年輕戲迷嗓門也是不低:“忠良之後就是要配好妻,憑什麼嬌媚的桃花要私下和棺材瓢子苟合。不行,雷公也不答應。”
年歲大的,伸手要拍年輕熟人的臉,罵道:“作死呀,六娘是天上仙人。幾百年來,唱得好好的,那幫烏七八糟戲班胡亂改編你就聽了,快罵去……不去,神仙不為你說話,該你沒好妻娶。”
一幫年輕人不服,七嘴八舌囔道:“忠良配好妻,天經地義,憑什麼趕考沒考上,四肢沒勁的白麵書生要娶到眾人羨慕的雅姿娘,要是我看見,也要攔住她。都已經下聘了,三從四德怎麼說的?”
“這戲班就沒憋好屁,胡亂瞎改什麼的?一二場顛倒唱,沒唱囫圇,突然來個白鼻頭夾紅胡須胡咧咧,什麼時候看見這麼掰扯的?”老輩幫人還是氣呼呼的。
“都是你們胡來咋呼什麼,不看見戲台上寫著《新編蘇六娘》嗎,新編!下一場就是青天老爺斷案判誰人得妻的,不是你們囔囔,這下一場早就開鑼了。”這幫戲迷不依不饒的指責著。
“耳屎目屎塞耳糊麵了,還看什麼呀,哪來好心境了。都別吵了,要不就不在這兒看就是,十多台戲班,哪兒不是看新鮮的。”和事老兩旁勸著。一個鬼子兵傻不拉嘰呆看著,三兩二狗子背著長槍看熱鬧,剛到的偵緝隊黑衣人伸著脖子掃描台上,台上沒啥好看,空落落的。
台上幕後還在擂鼓敲鑼的,像是和台下比試聲響高低。護港隊過來幾個人,為首一老一少挎著駁殼匣子,年輕的頓了頓挎槍帶子,年老的喝道:“都囔囔什麼的,好不好自然不要你們操心,等一下老太爺自己看了再評判。都是演給老壽星看的,你們白看看還瞎叨叨什麼的。”護港隊一人朝戲台揮揮手大聲喝道:“再別擂鼓敲鑼的,都是你們惹的亂,真是煞氣。再有老太爺吩咐,你們才演出。”幾人兒伸手驅趕戲迷:“都走吧,那麼多戲台好看的,非在這兒耍嘴皮呢。別是什麼不良分子製造什麼亂子吧?”
“嗬”大家子冷靜了,犯得著嗎,找樂子就是,動氣幹嘛的?都四處散開,找自己喜歡的別家花旦去了。也有戀戀不舍新鮮花旦的亮麗嗓門,一步三回頭的。可是戲台的節把火炬滅掉許多,戲台逐次暗淡了,再也沒有鑼鼓聲了。
二天,一些特別戲迷早早來瞧稀罕,隻見原來豎著《新編蘇六娘》的牌子換了一紙公文,上麵寫道:“鑒於‘神龍劇班’胡亂編排傳統名劇《蘇六娘》,敗壞當地風俗,不為鎮民喜好。壞了老壽星的觀看興致,已是著令神龍戲班離開,賞錢不給。”
春花燦爛,姹紫嫣紅遍野,秋葉飛舞,滿地飄落黃金,春江潺潺,秋水淡淡,是我從樂聲裏悟到;二胡莊和琵琶紀撥完樂章,我還在故事和樂章中沉思。揚琴陳端起杯子,功夫茶一口飲盡,我回過神來,說道:“我猜看,桃花就是莊碧月,烏衫老旦是陳可琪,小肖兒裝扮孥子渡伯,黃仲乙肯定就是楊子良,抓住是爛狗頭,白衫無須渡伯藍君才?可是怎麼的離開回去,有沒有迎來戴紅綢花的大豬。爛狗頭吃了麻藥,被點了穴位,是不是當夜就把他沉進海底?”琵琶紀旁邊笑著說道:“扳手莘,你總是這麼心急。這些人物所為,小朋友都能猜到誰的能耐。可是不一定能猜到過程和結果,我告訴你,戴紅綢花的大豬沒要了。主要是應著莊碧月的要求,陳邦禎製止了許多人要馬上處死他的決定。唉,這裏麵還有一籮話那麼多,明兒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