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是不怕死的,可我不能殺人。你知道,我信佛,是個修士。若是參與了殺生,那我不幹。我不去行了吧。”莊碧月說完抿緊嘴巴。
陳邦禎心裏有點急:眼看魚兒遊過來,此時卻嫌著餌料辣住嘴,不肯上鉤,臉上不動聲色。雙手合十說道:“釋迦牟尼佛祖渡化摩訶迦葉、文殊、須菩提,還有維摩詰大居士。佛祖對無盡意菩薩說道: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為居士者,皆是佛祖跟前蓮花池中一朵盛開花骨朵,隨時沐浴在佛的盛典之下,無盡歡樂,卻也是無盡意。不觀音無盡意何以渡化萬億眾生,十萬鄉民。日日誦念觀世音佛號,卻是無能渡化鄉民苦惱,何談菩薩跟前修行渡人。”
莊碧月結舌,沉思一會對陳邦禎說道:“你不但是孔廟裏一隻小狸貓,看樣子,還是神廟裏的小貓狸。你能不能再把你倚在青燈下聽到的再說一遍。”
陳邦禎雙手合十,向莊碧月鞠了一躬,說道:“釋迦牟尼傳法四十九年,未轉法輪,摩訶迦葉拈花一笑,維摩詰不二法門。你不認為我說得太多嗎。”
莊碧月沉默,一會說道:“狸貓鄉長,你確實成、邦、真。我去就是。”
陳邦禎最後囑咐:“未曾說一字的未必不是佛的弟子,拈花一笑,沉默為經是弟子的最高境界。”
“不說太多。”門外傳來高亢的《蘇六娘》唱段:“春風踐約到園林,稍立花前獨自吟……”
很快,重陽節到了。那天的,烏石鄉還是靜悄悄的。二天,先去的老戲迷們回到鄉裏,張口結舌說道:“哎呀呀,不得了,那場麵那場景,都是平生所僅見。十來個劇社在一起唱戲湊起的熱鬧把個海靖鄉鎮都要掀了天,你來一出《白蛇傳》,我就一出《告親夫》,那邊一出《鬧花燈》,這邊就一出《張春郎削發》,還有什麼《狸貓換太子》、《春草闖堂》、《姐妹易嫁》、《劉明珠》、《井邊會》……數不清楚。你說道講述本地本土的《蘇六娘》,有,有!許多戲班演了,大家子太熟了,戲倒不好演了,戲迷一個個評頭論足的,逐個戲詞,逐個甩袖的琢磨,點論,硬是挑出許多毛病。到了最後,戲班不敢演了,怕在戲迷裏倒了口彩。老壽星坐著八仙椅子,幾個大漢抬著輪流各台看戲,旁邊跟著一箱銀元,那是最威猛的評判,一說好,馬上有人就把賞錢遞了上去,有時老太爺手指點點哪個閨門旦,一串銀元‘嘎嘣、嘎嘣’在台上炸響,閨旦蹲下身子一個萬福,跟著台下一片轟鳴掌聲,老太爺臉上滋起的紅潤比個小生兒還動人……啊哈哈,實在太過癮了。怕不怕東洋人,不怕!人來人往的本地口音蓋過了那鬼話,個把執槍的東洋人傻乎乎跟著咧嘴笑,我們笑知的,他們笑不懂的……還想去看,聽說要去的,崎頭嬸自己組織一幫,肖紋瓏老兒組織一把,太好了,還有走陸路水路順著練江水漂出海口碼頭的,鄉裏實在很照顧呀,去,還想去,一輩子有了這樣的機會看戲可就值了。”
陳邦禎召來自己定好的一幫人,會議室上,他伸出一拳頭,黃仲乙搭上一巴掌,莊九十拍上手掌,陳漢來、李銀獅、莊京中、翁老爹、李家老爹兄弟、小肖兒都把手掌搭在一起。陳邦禎正色問道:“都準備好了嗎?”七嘴八舌、甕聲甕氣的:“都準備好了!”神色比起鬼子來掃蕩時還要凝重。小肖兒好像一日裏突然長大了,自己的稚嫩巴掌這一刻突然有了分量,從大人眼裏看到了沉甸甸的信任。全體自衛隊的精英幾乎全出發了,隻是輕飄飄的,不聲張,且是一支槍械都沒帶。莊十九留著看家守陣勢。紀海柳隨著莊碧月、陳可琪、黃芊惠她們一塊坐車轉至練江乘船出征。
牛車先是在崎嶇路上跋涉,一路的秋風簌簌,山野黃葉綠片相間,一些個闊葉樹過早搖落偌大葉片,飄進了小溪,順著溪水起起伏伏,引得無數遐想,竟似百舸中流,力爭下遊。莊碧月跳下牛車,信步走來,心曠神怡,不禁引吭高歌,就是帶領千軍萬馬的派頭:“穆桂英我來掛帥,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保國臣,頭戴金冠遮雲鬢……”唱腔似號角振得青山齊喝彩,引得路旁過往的鄉民側目相看。
一路高亢歌調趕走疲倦,好久沒得出遠門了,三個花旦一路就跟著車子走著,唱了一路的潮劇。路上興致不減,轉至船上,還在船上比劃著賽嗓音。船兒承載許多道具,領頭的船兒插上“神龍劇社”旗號,三條船兒順次的沿江而下,江水逶迤,船兒後麵犁開清悠的浪花,上遊還是遊擊區域,沒得東洋人橫行霸道。莊京中勸道:“有多久沒出門了,那邊可是龍潭虎穴,膽氣兒還這麼壯嗎?留點氣力養著膽氣。”
莊碧月滿不在乎說道:“藍天麗日,娘娘在上為我們鼓氣引路呢。潮汕姿娘子從不乏膽氣兒。”
莊京中笑嘻嘻道:“那好,船兒讓它順水漂吧,我現在就和你們和弦對調。”悠揚的弦樂吊起高亢的唱腔,閨門旦幾個指天劃地,莊京中的二胡點點腦袋,李老爹兄弟裂開漏風的嘴巴,來了渡伯合唱,飆天的腔調牽出了那膾炙人口的眾多人物,就像是山間就是大舞台,騎馬揚鞭江上行。後來,三船兒分成三台戲,各有閨旦和老生對唱,江麵上各不相讓,鬥戲就在練江水麵開始了。
好興致沒一會,前麵一個拐彎,突然江麵遠遠的一塊猩紅的膏藥風中搖曳,真是掃興。幾個姿娘子哼了一聲,再不飆腔了,各自對著鏡子細細描起妝來。這當兒,陳邦禎帶著抄小路的好漢們已在碼頭迎接了,大家子就著鬼子快艇邊忙著搬戲籠,撿道具,半妝半素的花旦惹煞旁邊看熱鬧的人:這是哪來的神仙妹妹,沒有半點風塵的侵蝕,眼神裏幹淨得就像家中的妹子,恰似江麵突然盛開幾朵芙蓉,一點點的嬌羞,無限的鮮豔,勝似仙子踏波來。陳邦禎咳嗽一聲,閨門旦拿起手帕半掩了嘴,小巧的手尖兒輕輕抬起,馬上的,忙著搬弄行裝的陳漢來、李銀獅忙彎下身子,抬起胳膊,讓著嬌小指尖輕輕搭上,給足大明星的派頭。小肖兒幾步蹦躂到了後船兒,牽起莊碧月的手尖,一手扶著莊碧月的腰際,口中一個勁叮囑:“姐姐,走好!”莊碧月抽出手尖兒,拂開袖子甩到乞丐子的臉上,嬌嗔罵道:“小調皮。”這才把手尖搭上小肖兒的手掌心,一步三扭身的走上船兒踏板。圍觀的人群瞪大眼珠,看著別開生麵花旦了,相互詢問:這是哪來的戲班呢,神龍劇社?沒聽說過。老戲迷也是麵麵相覷,哪路神仙,這是?跟了許久的戲班巡回唱戲,沒得聽到有稱呼“神龍劇社”的,可那閨門旦,雖是麵生,卻是嫰得能掐出水來,純粹得像天上的藍天飄著幾絲白雲。老戲迷嘟起嘴巴:這是剛出道的姿娘子滴,精英薈萃的花旦大比拚能出彩嗎?咱得順便留意一下。
肖紋瓏悄悄來到戲班身邊,帶著大家往鎮裏去,已是日頭偏到山峰,恰是開場預備時間。嘴巴沒填了幾口飯菜,興致勃勃的搭起戲台。肖老輩找的是一家天後娘娘神宇門口,距離鎮中心不遠,就是看得見幾大戲台在相互掐戲呢,可又是略嫌寒磣,說是戲台,也就是兩級低矮的台麵,而且是石板地麵,沒得人家正經台板,武生亮相跺腳“怦怦”的聲響撼動人心。說的搭戲台,其實就是一左一右拉起兩塊布,掩起後麵戲班的換景和布搭道具。旁邊也有掛起幡旗般的長布條,勉強遮擋拉弦敲鑼的。弦樂《過江龍》飄了老遠,就是向戲迷先打個招呼。有時花旦飆起嗓門試著和弦樂配音,引來許多戲迷瞧個稀罕。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太陽半隱入山峰後麵,陽光逐漸斂起炎光,海風習習吹來,消暑去熱氣,一些個戲迷早早找了位置坐等。天色漸晩,中心大台戲班,高老大給足麵子,從哪找來西洋電驢子,“哼哼”的叫喚,幾個小太陽似的燈泡亮晃晃的,耀得花旦油彩更迷人。兩側的戲台好歹也有汽燈燃起,晃如白晝,武生翻轉跟鬥,矯健賽過武鬆。唯有神龍劇社隻是點起一節節鬆枝節杆,並排插在刀具架上,冒著黑煙的火苗海風中搖曳,忽明忽暗的。路過的戲迷一看,鼻孔“哧”了一下,腳步不停的溜過神龍劇社台前,往中心戲台去了。
莊京中的弦樂突轉,拉起《蘇六娘》情景,黃芊惠甩開水袖,出場竭力飆高嗓音唱道:“春風踐約到園林,稍立花前獨沉吟,表兄邀我為何故,轉過了,轉過了東籬花園來到垂柳蔭,但見那亭榭寂寂,甚緣由,甚緣由有約不來臨。知蟬聲幾度物換星移。”亮麗的女高音由淺轉高唱來,就像天上仙女漸次降落人間,不由得扭轉許多的耳朵:“這是哪來的衫裙花旦,就如大熱天一股吹來一股清新涼風,甚是愜意。”引得許多趕場的戲迷跟來瞧熱鬧。陳邦禎妝都沒上,套上戲裝從幕後甩開紙扇直接就唱上了郭繼春:“任星移物換俺心心相愛無窮期。”
戲迷們先還圖新鮮,接著一陣指摘:“人家唱戲忘了掛須還有聽說,這家戲班小生沒妝不戴書生帽,怎麼的就像剛耕完地的,灰頭土臉就來湊熱鬧,這比七仙女下凡就碰上挑糞的農夫還糟心。行了,看著姿娘子扮的六娘還招呼,唱腔也對付。”
看著戲迷一個勁的糟踐,陳邦禎聽兒不見,一招一式照著郭繼春樣子扭捏。戲迷時兒起哄,時而漫罵,卻戀戀不舍黃芊惠的嗓音。黃芊惠竭力提高嗓音唱道:“江南江北,江南江北一溪水,別時容易見時難。”高亢聲音穿破薄靄,回蕩在海邊,韻味無窮,引來台下眾多戲迷喝彩,沒等郭繼春接上,就在不遠處,小肖兒一溜煙過來,鑽進後台。黃芊惠又是念白:“可憐我閨門深暗,孤燈長伴,爹娘啊,女兒心事,恁可知?唉……”直接甩袖碎步隱入幕後。像是聞到肉味就被撤了酒席,戲迷們起哄,陳邦禎接上郭繼春:“尋歸荔浦兄赴試,一別再別愁更長……”戲迷不幹了,一陣哄笑直接趕郭繼春下台:“閨門旦那麼能,沒的兩句就下去了,唱得什麼戲。你這冒充的小生,沒妝沒狀的,留在戲台作什麼,下去吧!”陳邦禎順勢念白:“哎呀,六娘呀,如何扔下小生我,一時不見心慌慌,且等我呀。”退回幕後去。
幕後有個老生唱白:“銀河隔絕無通路,雙星相對淚涔涔,渡船撐來又撐去,好教才子會佳人。”
台幕後轉出了一個花旦念白:“一年三百六十日,西蘆荔浦去來頻,安人有命召閨女,但恐小姐無心敘天倫,她與表兄恩情深似海,利刀割冰也難分,割水也難分。”這下鎮住了台下戲迷,這個彩羅衣旦比先前藍彩裙旦還要亮麗,嗓門那是迸裂銀瓶,鳳鳴空中,攝人心魄。戲迷私下紛紛議論:“這個扮演丫鬟桃花比個主角六娘還要搶人目睭,這家戲班怎麼排戲的?也罷,聽聽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