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兩輩人這下都過足肚癮,不用打招呼,朝著鬼子炮樓走來。快到炮樓前,瞅著一個鬼子帶著兩個二狗仔站崗,黃仲乙湊到路旁水溝旁,咕嚕咕嚕了好幾口水,變成跛腳老漢,一手搭著小肖兒,伸手朝二狗們伸過去。小肖兒倒是把眼睛四處瞄著,偷眼盡朝炮樓裏看。誰知耳旁輕輕的一聲,卻是炸雷般:“唉,這老黃家的,拳頭師父呢,這年頭餓成了這樣,鄉裏沒得吃,乞討到城裏怕也是掙不到一口,肚餓當口渴。怎麼的不到保安團混一口,那保管撈個小隊長或是教官當還是有的。瞧瞧還是當年英歌隊領頭的時遷好漢呢,天黑了,褲袋子癟癟的,怎麼的回家去給厝內人和小孩交代?要不要進炮樓裏對當頭的報名,現在改名了清鄉隊,正是需要熟門熟路的本地人。我們兄弟幾個給皇軍擔保,留下來還有軍餉發。”黃仲乙心裏一驚,眯著眼掃了過去,大蓋帽下一雙金魚泡眼睛,整個兒想不起誰家的雜貨兒,一雙手猶猶豫豫縮了回來,心想:是啊,不久前,我差點就進城打短工了,或是活兒不暢,會不會就吃了這碗漢奸飯,餓死不當亡國奴是響亮,可家中還有婆娘和孩子,巴巴看著我雙手。幸哉!赤龍顯靈,陳邦禎橫空接任,我還是站立天地的好漢,人的命要變也就那麼一瞬間;瞧瞧眼前的猥瑣兒和壯烈的銀杆秤,那都不是我要的。
小肖兒“呀”了一聲,像是憋不住,肩頭卻被使勁捏住,都疼得快忍不住了;一縮身子矮了半截,老叔說道:“唉,小徒兒,師父沒本領,教你乞討,功夫不到火候,沒要到吃的,餓得你現在都直不起腰,可咱骨頭當當響,給身狼皮、狗皮的你都不穿。咱烏石鄉裏人,英歌舞好漢換了一茬又一茬,宣揚的就是梁山好漢忠義道行,幾聲狗吠的塌不了天。隻要還剩有幾分氣力,能說話,講的還是替天行道。老時遷佝著身子,還是好漢一條。”
小肖兒眨眨眼,說道:“唉,師父,人家叫咱進炮樓裏吃口熱的,這不是挺好嗎?你也是太客氣了,人家先進去幾天,耍槍比咱有經驗,算下來就是當師傅了。這位大兄頭,要不你給介紹清鄉隊的什麼幹活,我們琢磨著沒處去,正好在這混得兩餐。”
黃仲乙唰的一下,臉色沉了下來,把捏著的手指收緊,疼得小肖兒咧嘴歪脖子,卻不敢叫出聲。
這當兒,從裏麵又出來一個戴大蓋帽的,正是蝦牯仔,罵罵咧咧的;“誰在站崗呢?這會兒正是大忙時候,怎麼有時間磨嘴皮呢?”轉身看見老少一對,他像是煩躁似的把帽簷擺來擺去,手指對著天邊的晚霞比劃著說道:“嗨!老叔、弟仔,原來就是老相識了,太陽就要下山了,趁著沒天黑,多趕點路。前半夜沒月亮,抹黑走路得快點。要算算夜間月亮升起的時間。多問候相識的人,願意來這過路找我蝦牯仔,太君正要親善鄉裏呢。快趕路吧。”蝦牯仔用手朝鹿砦推搡老少爺倆:“有空再聊。哦,皇軍的軍車來了,我卸車去。”鬼子的一輛車子轉彎進了炮樓,掀起漫天塵土,蝦牯仔轉身就進去。金魚泡瞪了他倆一眼,亦是進炮樓了。
小肖兒閃身過了鹿砦,正琢磨蝦牯仔擺弄帽簷,比劃手的姿勢,想想對照鄉長的囑咐,心裏還是有些疑惑。黃仲乙斜著眼睛老是盯著小肖兒,走出半裏地,估摸著炮樓的人聽不到,開口教訓起年輕時遷來:“你個小乞丐的,敢是捱不住苦情了,想著當小二狗了,還惦記著炮樓裏有口熱飯呢,裏麵一口熱的下肚就是漢奸了。蝦牯仔就是吃了兩口人家的餿飯團,就當了二狗仔,連給他娘送終的時辰都給鬼子沒收了,多大的罪孽!饑荒年,鄉裏就數你保養得最好,紅光滿麵的,好像哪家有了好吃的,總沒落下你,百家人養大的孩子,就要給眾人做出榜樣來,瞧你那點出息……”
小肖兒急了,大聲嚷嚷:“老黃頭,你個老腳桶的!你把我小肖兒想到哪裏了?你想著帶領家人逃荒到城裏時,我還是家鄉的鐵杆保鄉派。你以為教了我幾天的時遷仔腳手功夫,就可以胡亂編排我。再亂說我,不認你這師傅。俗話說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鄉長就是叫我們出來摸清鬼子和二狗們的動向,兵發鄉裏,必是先在這裏炮樓集結,我進去,怎麼的也能看個究竟。你講究說話痛快,可是怎麼的鄉長指派的事情做得更好,你想了嗎?”
“好你個油嘴滑舌的乞食仔,看我捏碎你的骨頭。你吃了哪家飯菜我不管。就是不能吃鬼子的東西,老叔提前預知你,倒來罵我。看打!”黃仲乙一個猿猴伸臂,就要伸手擒住。
小肖兒比個滑鼠還精,哧溜閃身躲過長臂的襲擊,嘴裏還在嚷道;“剛才你如是沒吃了米糕餜子鹹魚幹,這會兒你連梛腳的勁也是沒有。懂點腳手功夫的,去找鬼子二狗撒氣,憑什麼欺負小孩。炮樓的米飯怎麼的就是漢奸米飯,都是搶了我們百姓的稻米才有的,真吃了也是心安理得。”
黃仲乙勁頭來了,罵:“你就不怕鬼子在米飯裏下了迷魂藥,什麼都想吃。我教了你的功夫,要是按平日算,你得孝敬我好多銀元,白教你這忤逆仔。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說哪個徒兒的,誰敢還嘴。就你刺頭,確實沒得家教的,我幫你不在的爹娘教訓你。”騰挪起手腳,一把就要抓住小徒兒。兩人嗡嗡,把個青山都吵得不得安寧。突然,小肖兒一個踉蹌,撞到黃仲乙懷裏,頭頂磕到師傅的下巴頦,伸掌捏住師傅的手指往前一指。
黃仲乙下巴頦被硬東西碰得生疼,火氣直冒,正要擒住徒兒好好教訓,就是順著徒兒捏住手指往前看去,夕光山坡頂,兩個人影正朝這邊走來。爺倆心中咯噔一下,不用說,城裏宵禁,炮樓狗窩,這時候朝著炮樓、城裏方向走的是狼還是狗?兩人兒眼色一遞,各自躲到小路兩側的樹叢裏。
來的兩人沒察覺這邊有人吵吵,急急的趕路。走得近了,方才看得清楚,來人穿戴鄉民同樣襤褸衣裝。一瞅,黃仲乙總是覺得哪兒不對勁,是了,兩人吃的白胖壯實,沒得鄉民的瘦削黧黑,眼神更是透出狡詐凶惡。其中一個更是給老黃頭看得眼熱,就是一時想不起哪兒曾見了他。瞅著對麵小肖兒埋身的樹叢裏簌簌的輕動,這小乞兒似乎也看出什麼,好像在等自己的號令。
突然,胡須炸腮的對著旁邊的人說道:“藍隊長,你帶隊大大的好……”生硬的東洋中國話一下提醒了黃仲乙,這下,他突然想起了,倒吸一口涼氣。不管咋的,先跳出去再說。一個大鵬展翼從樹叢中躍出,長臂舒展,五爪金龍朝胡須仔人的心窩抓去,猝不及防的胡須仔到底是武士根底,往後閃身一跳,雙拳馬上擺出眼鏡蛇啄嘴的架勢。黃仲乙掏心的手勢一轉,蹲下身子一個掃堂腿,手上就是一掌,來的白胖無須那個結結實實摔了個嘴啃地,緊跟著,手勢一高一低來個邀拳托掌,胡須仔看了也是不住誇獎:“喲西!很好,聲東擊西的。你的挑戰,我也是拳頭癢癢了,咱們比賽的幹活?”
小肖兒緊跟著從樹叢裏跑出,在旁一腳踢著白胖無須仔,罵:“你個爛狗頭的,在城郊到處吠的,怎麼的也想把頭伸到烏石鄉裏去。說說,去鄉裏幹什麼壞事了?”爛狗頭嘴裏不停“噓、噓”吸氣,眼睛不停朝胡須仔瞄去,一手還摸著腰“哎喲”直叫喚。
黃仲乙眼睛盯著胡須仔,上下打量,說道:“你就是城裏那個擂台黑龍頭吧,咱不是比試了嗎?”
胡須仔轉溜著眼珠子,“哦”的一聲,不住點頭:“你的,我的記起來了,打敗我的徒弟那個叫番薯仔的也是。對了,我們的比賽還沒分出勝負呢。你厲害大大的,可我的不服氣,天還沒黑,正好比劃。”
黃仲乙氣了:“凡有幾下腳手,這練不練的,手腳一過招,就知道功夫深淺。對了,欺負我們番薯仔最近咽糠餅吞野菜的,身子弱使不上勁。但凡喝了榕江水的,哈出一口氣,就能吹你滾回東洋呢。”嘴上說:“要比就比,你輸了,跟我走一趟,到鄉裏衙門說說,你進到烏石鄉裏幹什麼來了?”
胡須仔說道:“喲嗬,很好,你的鄉裏衙門,小小的,”胡須仔手由蛇啄樣子捏了下尾指頭,不屑說:“輸了,我這裏就直接告訴你。哪是你輸了,又是怎麼辦?”
黃仲乙淡淡的:“隨便你。”
胡須仔啊哈大笑一下:“你的,若是輸了,磕頭認輸外,跟我到炮樓裏,為我打洗腳水,渴了,就喝我的洗腳水。要去你們鄉裏練兵比劃,你打鑼開道的幹活。”
黃仲乙生氣說:“你們搶了我們的活命的糧食,吃得肥肥胖胖的,又來欺負缺食少吃的百姓,本來就不地道。”
胡須仔仰頭睥睨著說:“怕了吧,大和人從不和支那人講平等,我們就是來征服的,認輸了,就磕頭過去,我們還會見麵的。”
“現在撞見了,就痛快點。這裏是我們的土地,祖宗看著呢,幾百年前,我們沒輸給你們倭人,今天拚出老命也不能讓祖先蒙羞。”黃仲乙咬牙切齒的。
胡須仔得意洋洋的:“你們鄉裏號稱的杆秤第一,武功第一,我們的通通消滅了。就你,不比他厲害,我的對付你。小小的幹活,怎麼樣,在那邊有片大大的草地,比賽的喲西?天剩下一點餘光,趕緊的幹活。”
“去你的喲西,山坡頂上好,四麵八方的祖魂看得清楚,你以為天黑前能贏了?”黃仲乙咽下一口唾液,似乎吞下絲絲的躁動。
胡須仔徑直回身朝山坡頂上走去,不時的回頭看。爛狗頭一腳輕,一腳重,扶著腰急忙趕上,攔在胡須仔身後,一邊勸:“太君,還是開路的幹活;少佐等著消息呢。”
胡須仔罵:“八格!打敗支那人,早早的,黑龍武士威風大大的。”挨了罵的狗頭跌跌撞撞跟上,不敢再做聲。
夕光照來,已無光亮,山風勁吹,倒是爽快,高地草綠,樹影婆娑,輕輕咳一聲,四處青山回應,似乎遠處響了驚雷。
鬼子把個鄉民襤褸裝脫下,露出白亮結實的肌肉,胸口黑龍頭猙獰盯住黃仲乙;他跳在草地中央,得意狂笑兩聲,突然收住,甚是瘮人,擺了個接拳的架勢。黃仲乙垂手站立,冷冷看著對麵,爛狗頭倒是斜肩扶腰,似乎還在忍著疼,眼睛四下梭巡。小肖兒歪戴破帽子,輪流看著他人,更多是緊緊盯著爛狗頭。
黑龍耐不住靜寂,突然發難,似虎腳貫頭,雙拳合擊,直朝黃仲乙的雙耳打來。瞅著黑龍胸脯露了空擋,黃仲乙頭一低,左手架住拳頭,右手一個拳頭橫掃,似重錘擂鼓直朝肋骨撞去。黑龍一驚,挪步閃到一旁,收回手架住,心想:“這烏石人沒得飯吃,還這麼能打。難道榕江水他們喝了就精神。我們也是偷喝這水的,水土不服?再上看看。”他側著身子,擺起右腿,直朝麵門踢去。黃仲乙後仰身子,雙手托住鬼腿一擰,黑龍耐不住腳掌酸麻,急忙順勢扭轉身子收回腳已是打了踉蹌。雙方這麼打了二十幾回合,看得出黑龍步子有些不穩。爛狗頭卻在呼呼喊叫:“好,好!太君神威,醉拳大大的……”天黑麻麻了,兩個身影不斷交換位置,朦朦朧朧中,就是憑著身影、掌風來回判斷對方出招拆解。爛狗頭和小肖兒更是憑黑龍白花身子和老叔深淺不一的補丁衣服判斷誰的占了上風。天不斷往深了黑,鬼子焦躁,口中不住哼哈怪叫,突發一陣拳掌,疾風暴雨般襲來。黃仲乙四兩撥千斤,一手化去拳風,一手朝鬼子肩膀抓去,更是在托到鬼子肩膀時,鴛鴦腳橫掃。黑龍肩膀一麻,大腿被重力掃了,腿彎撐不住,一個半跪,像是對老叔行了個禮,嘴裏長長“啊”了一聲,誰都能聽得出,短促的喉音裏一點無奈的驚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