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緊離了!重新自由去……”
這是公開的交談,不會令人議論……田芳這樣的引人注目的白毛女,得到熱烈的募捐就是不奇怪的事了。
我按按書包,四百塊人民幣正在手心,我的心止不住一陣發熱,隆冬原野上清晨凜冽的寒風也不那麼厲害了。
我們三人走進田家寨,幾經打問,終於找到田芳家的門口。
兩間廈屋,連個圍牆也沒有,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家十分貧苦的農民。我們三人站在廈屋門口,一個女人走出來,大約四十出頭,一眼就可以斷定是田芳的母親,臉形太相像了,她一看見這三個穿戴不同於莊稼人的陌生人,先愣怔了一會兒,有點驚恐地問:“尋誰?”
王老師說明了我們的身份,田芳母親臉上的驚恐立時消失了,卻更加慌,把我們讓進屋,卻無法使我們坐下來。炕上的一張破爛的被子下,圍坐著四個娃子和女子,地上竟然沒有一個可供人坐下的凳子。她擦擦手,閃身出了門,再進門的時候,端著一條長凳,大約是從鄰家借來的。不管怎樣,我們三人挨排兒在長凳上擠著坐下了。
她張羅著倒水,取煙,取來了一隻裝著煙未的木盒子,卻找不到煙袋。王老師點燃自己的紙煙卷,勸她再甭麻煩了。她在灶鍋下的木墩上坐下,卻不知該說什麼好。沒有經見過世麵,也沒有和公家的幹部打過交道的農家婦女,常常都是這個樣子。王老師盡管很和氣,問她家裏的狀況,她頭不抬,燒著火,簡短地答上一句,半天又沒話了。田芳的父親拾糞去了,她告訴我們,隨之就指使坐在炕上的兒子去找。
老漢回來了,頭上裹著一條黑布帕子,鼻子凍得紅紅的,一進門,大聲說:“三位先生來了!抽煙——”把那個短杆旱煙袋依次讓給我們三人,隨之在門檻上坐下來。
“三位有何貴幹?”他仰頭問。
王老師和他談起田芳的婚事,給他解釋新社會婚姻自由的道理。老漢低著頭,抽著煙,做出一種耐心聽著的姿態。一當王老師停住口,他仰起臉,做出深明大義的神氣,說:“新社會好,咱農民擁護共產黨。兒女的婚嫁之事,應該由家裏管,政府和學校管這些事做啥?”
王老師又耐心給他解釋學校應該管的原因。
“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田芳的父親說,“你們都是有知識的人,比我懂得多,我跟人家說下一句話,三媒六證,鄰裏皆知,而今一水衝了,我在田家寨還算不算人?”
我心裏暗暗吃驚。這個老農民,一身黑色家織粗布棉襖棉褲,補丁摞著補丁,肘頭露出變成黑色的棉花絮子,一臉皺折,鼻尖上吊著清淩淩的水一樣的鼻涕滴子,捉著煙袋的手指像樹皮一樣裂開著口子,嘴裏卻吐出一串一串半生不熟的詞句。我早已從田芳口裏得知,她的父親是個一字不識的粗笨莊稼漢。一個大字不識的粗笨莊稼漢子,談起話來,卻要講信義,夾雜些半通不通的古文詞。如果是我的父親這樣講話,也不足怪,而田芳的父親卻叫我奇怪了。
王老師索性問起八石麥子的事。
“有這事。”田芳的父親一口應承,“家家的女子都賣錢,家家的兒子訂媳婦都花錢。我吃了人家的麥子,我不昧良心……”
王老師又講道理,說那根本不是昧良心的事。我也就一手掏出四百元錢來:“這是我們同學和老師的一點心意,目的隻有一個,讓田芳能安心讀書,再甭逼她上轎了……”
老漢瞪大眼睛,瞅著我遞到他眼前的一厚紮票子,愣住了。他顯然沒有料到我們的這個舉動。愣了半天,忽然醒悟了似的,猛地伸出雙手,把我的手推開,並且站了起來:“這不能,這不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