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動的邪念(3 / 3)

我打了飯,捧著碗,怎麼也蹲不下去,就索性端回教室裏來。走過一排排教室,我聽見背後有壓抑的嘻嘻的笑聲,猛一回頭,看見屁股後頭尾隨著一串同學,在模仿我走路的姿勢,挺著腰,仰著頭,邁著可笑的八字步……他們轟然大笑了。我真沒辦法,我覺得他們粗野無禮,他們卻覺得我好笑,處處拿我開心哩!我回到教室,氣得食欲也沒有了。

我至今忘記不了我在師範學校集體宿舍裏渡過的第一個夜晚。

這種集體宿舍,我第一次見到。一排房子,兩邊開窗,釘成兩排木板通鋪,中間留一條走道,樓上又有一層。每個人把自己的褥子折成窄窄的一絡,擠擠擁擁鋪滿了床鋪。我在我們班的轄區裏鋪上了鋪蓋被褥。天氣雖是深秋季節,卻不見冷,一個個小夥子,脫得隻穿一條褲衩,在走道上擦洗,光著身子把髒水倒到室外的滲水井裏。

我心裏更覺別扭,坐在床鋪上,看著一個個男性特征暴露無遺的身體,很替他們難為情。我自懂事以後,就沒有在外邊過夜。即使夏天,父親也不許穿短袖和短褲,連布襪布鞋也要穿戴整齊,不許不能暴露的肌肉露出來。現在,看著這麼多赤裸裸的男性肌體,我更覺得難於當麵脫下衣服,解開褲帶了。

我悄然脫衣,迅速鑽入被筒,卻無法入睡,嘻笑吵鬧聲像戳亂了麻雀窩,好多人逞能說笑,引逗大夥發笑。

熄燈鈴響過,馬燈被宿舍舍長一口吹滅,宿舍裏靜下來。

一個細小沙啞的卻是清晰的聲音在宿舍裏傳播,像人們在夜靜時聽到的國外電台的播音——

“南山裏有座古寺院,住著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領著小和尚,終日念經誦道,修身養性,一心要修行成仙。小和尚原是老和尚拾來的被人遺棄了的一個孤兒,無家無根,在老和尚膝前長大了。老和尚對他十分鍾愛,管教也非常嚴格,每逢正月十五古寺的香火祭日,就把小和尚推到後殿,鎖起來,不許他看見進香的女人,以免誘惑。小和尚長到二十歲,還沒見過異性,十分純真。老和尚非常得意自己培養出一個心靈純淨的真人,絕不會被世俗的情欲所侵染。”

“為了試驗這個小和尚的純潔性兒,老和尚領他下山來,走進了繁華熱鬧的西安東大街。”

“老和尚突然發現,小和尚不見了,一回頭,小和尚站在十字路邊,呆呆地盯著一個漂亮女子出神,口角的涎水吊到胸膛上。老和尚一見,氣得臉都扭歪了,急步走上去,又不好當著大街上的人發作,就狠狠地說:‘那是魔鬼!’”

“小和尚傻乎乎地笑著:‘魔鬼多可愛呀!我要一個魔鬼……’”

宿舍裏,樓上樓下騰起一片壓抑著的笑聲。我的心裏一悸,似乎那個說故事的人,是專門影射我的編撰。那個沙啞的聲音還在繼續——

“老和尚領著小和尚回到寺院,狠狠教訓了三天三夜,說那個魔鬼如何可惡,可憎。小和尚不知心裏如何,嘴頭上表示憎惡那個魔鬼了。老和尚平氣之後,就想到自己教育方法上的缺點,隻采取隔離的方法不行,應該讓小和尚在女人窩兒裏鍛煉出鐵石心腸來。”

“老和尚在進香之日,讓小和尚和自己一樣盤腿坐在祭壇兩邊,合手閉目。為了試探小和尚看見進香的女人是否春心浮動,他在小和尚的腿上平放了一隻鼓。為了避免小和尚的疑心,他給自己的腿上也放了一麵鼓。”

“進香的女人絡繹不絕,老和尚微微啟動眼皮,看見小和尚兩眼閉得緊緊的,自己就合上眼。不一會兒,老和尚聽到對麵‘咚’地一聲鼓響,心裏一震,暗自罵道:‘這小子春心動了!算我白費了訓戒的功夫!’睜眼看時,那小和尚的眼還是閉得嚴嚴的,嘴角流出涎水來了。正氣恨間,又連續聽到兩聲鼓響……”

“進香完畢,遊人走盡。老和尚追問:‘什麼東西敲鼓?’小和尚低頭不語,羞慚難當,不好說話。”

“小和尚十分佩服師父練成了真功,始終未聽到鼓響,就跪下請罪。請罪之後,還不見老和尚起來,他就獻殷勤,去搬老和尚腿上的鼓。不料——鼓的那一麵,被戳了個大窟窿……”

突然爆發的笑聲,終於招來了值勤教師的禁斥。

我的臉上熱臊臊的,這些沒有教養的人,將來要作為人師表的教員,卻在宿舍裏講這樣下流的故事,太粗野了!我總疑心故事的說者,是在影射我,不,簡直是侮辱我的人格!

我很苦悶,孤單。我走路,有人在背後模仿,譏笑;我說話,有人模仿,取笑;我簡直無所適從,連說話也不知該怎樣說了,路也不會走了。我最頭疼的是音樂課和體育課。我一張口唱歌,大家就笑,說我的聲音是“撇”音,連音樂老師都笑。體育課更難受,我穿著長袍接受體育老師的籃球訓練時,體育老師先笑得直不起腰來……每逢上這兩門課,我就請病假。

漫長的一月過去了,我沒有快樂,也沒有溫暖,一切習性全亂了套,為了躲避眾人的譏笑,我整天呆在教室裏不出門,以避免外班的學生的譏誚的眼光。我失去學習下去的信心了,想想兩年時間,真是難得磨到底。我終於下決心退學,回家當農夫務莊稼去。

早晨一進教室,我看到後牆壁的黑板前,圍著好多同學在觀看。這塊黑板是“生活園地”,登載本班的好人好事的宣傳陣地,大約有什麼消息了。我走到跟前一看,在“新同學簡介”欄內,寫著一段取笑我的話。因為這個速成班的學生,參差不齊,不斷地有從各方介紹來的學員插入,所以這兒開了一方“新同學介紹欄”。有人把介紹我的文字作了修改,變成這樣:

“徐慎行,字孔五十六。男性,二十二歲。籍貫:山東孔府。人稱藍袍先生,實乃孔家店的遺少……”

整個教室裏的同學都咧著大嘴朝我笑。

我不好發作,走出教室,向班主任請了病假,回來收拾了書籍用具,就向班長說一聲請過病假的話,回到宿舍。

我捆了行李,在校園裏靜寂下來的時候,背起行裝,從後門走出去。匆匆走過學校所在的山門鎮的街巷,就沿著小河的低矮的河堤向東走去。我像抖落了滿背的芒刺,終於從那些討厭的譏誚的眼睛的包圍中逃脫了。說真的,他們看不慣我,我還看不慣他們哪!他們容不下我,我心裏也容不下他們那些粗野少教的行為!

走著走著,我聽到背後有人呼叫我的名字,而且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一回頭,就驚奇地站住了,我的同桌田芳正氣喘籲籲地奔上來。

“你……為啥要走?”她奔過來,站住,雙手叉腰,氣喘不迭,水汪汪的眼睛裏,氣憤,驚訝以及素有的柔情,“嗯?偷跑了?”

“我不想進修了。”我心死而氣平。

“那不行,你得回去跟班主任說一聲。”她放下一隻手,另一隻手還叉在腰裏,“連紀律性兒都沒有!”

“你是什麼人?”我不在乎,“管我?”

“我是班幹部!”她理直氣壯。

我才記起,她是班裏的宣傳委員。我不屑地笑笑說:“我要回家務莊稼去了!”

“國家剛解放,到處缺乏人民教員。”她說,“政府到處搜集有點文化的青年,集中培訓,也滿足不了鄉村學校的需要。你倒好……當逃兵!”

我想,既然國家這樣需要我,你們為什麼欺侮我?我依然瞅著遠處,執意要走。

“共產黨毛主席領導我們鬧革命,翻身了,解放了,自由了!大夥在一塊學習,多高興!”她在給我宣傳,“咱們班的同學,都是些窮人家的孩子,要不是解放,能這麼自由嗎?你怎麼能回去呢?”

這些大道理,早聽慣了,然而由她一瀉而出,卻不是說教,有真情在。她見我還不回頭,就從我的背上扯被子,說:“我從山門鎮看病回來,看見你從街東頭走出去了,我就攆你。我不攆你,我就失掉班幹部的責任心了。你要是一定要走,也該跟我回去,給班主任打個招呼……。”

我隻好跟她走回學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