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父親的態度怎樣生硬,叫人難以忍受,但冷靜之後,我就不能不暗暗懾服父親那洞察細微的眼睛,我雖然沒有和那個洋婆娘有任何拉拉扯扯的事,可從心裏反省,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確實弄得我有點神不守舍。如果不是父親警告,長此下去,即使不會發展到做出什麼有損門風的醜事,也極其危險,任何一點半句風言浪語都可能毀了我,毀了父親,毀了徐家幾代人守節持儀所建樹起來的家風……父親直接砸向我腦門的這一磚頭是狠的,也是及時的。
我的心在收縮,被那個洋女人攪起的一縷紛亂的雲霓,消散了。我再也不理睬那個被父親罵作妖精鬼魅的女人,甚至連村中一切年齡尚輕的女人也都一概不予搭理。我不能讓桃色褻瀆徐家貞節的門樓……
楊徐村解放了,人民政府給楊徐村派來三位先生,真是令我大開眼界。他們穿四個兜的短褂,戴著八角製帽,廢止了我的教程,給學生發下西北軍政委員會編的課本,設語文和算術課,另開音樂、體育和圖畫,其中一位年輕的女先生,教孩子唱歌,張著嘴唱呀唱,令我目瞪口呆。
我自動辭職了。沒有辦法,我不會算術,連那些阿拉伯字也沒見過;語文科的新課本,雖然是淺顯通俗的白話文,我卻教不了。我離開了那個祖孫三代執教的學堂,讓位給那三位新派來的新先生了,跟父親去種地。我的藍袍脫下來了,做務莊稼穿它太不方便羅!
半年後,一天後晌,我和父親在村西的官道邊的田地裏翻耕靠茬地,鄉政府的通訊員送來一張通知,要我到城南的師範學校去進修。去不去?敢去不敢去?該去不該去?我拿不定主意,不知該怎麼辦。父親也拿不定主意,自從那三位新先生進入楊徐村,父親不隻一次地譏誚說:“蹦蹦跳跳,行走唱唱喝喝,男女不分,見誰都想搭話,啥好先生的樣子!”現在他明白,師範學校培養出來的先生肯定都是那個樣子,我將來也可能就是那個樣子,他拿不定主意了。為此事,他專門走訪了一回縣教育科,回來後就拍了板:去!
臨行的前一晚,我坐在父母住的上房裏屋裏,悉心聽取父親的臨行教誨,怎樣和先生說話,該當如何與同窗相處,遠離家鄉,一切都需自己檢點。母親又接著叮囑生活上的瑣屑事,忌食生冷食物,加減衣服要注意。我的那位媳婦呆呆地站在一旁,惶惶不安的樣子,一直沒有插嘴,這時問了一句:“我該給先生準備哪件衣服出門?”
我一愣。這是一個暫時被父母連同我自己都忽略了的事,該穿短褂呢?還是長袍?我想了想,沒有主意。看看母親,母親又瞅瞅父親,看來也是不知該穿哪樣才合適。父親正在桌上磨墨,沉思一下,抬起頭來,對我說:“穿藍袍。”
我有點疑惑:“爸,我看咱村來的那三個新先生,都沒穿長袍。解放了,不興穿長袍了。”
“解放了,沒聽說不準穿袍子!”父親譏誚地說,“你看那三位洋先生,穿個短褂兒,又那麼短!前襠後臀無遮無蓋,有失大雅。為人師表,成何體統!”
結論定局了,穿藍色長袍,我的媳婦就退出去,準備我明日的行裝去了。
父親已經磨好墨,拔開毛筆帽兒,在硯台蓋兒上再三的順著毛筆尖,然後猛然懸起手腕,在一張硬紙上寫下兩字:慎獨。等得墨跡幹涸,交到我手上,嚴厲而又含蘊不露地瞅著我。我雙手接住那父親題示的囑咐,夾在那隻折迭小皮夾裏,裝在貼身的內衣口袋裏,表示一定要在遠離父親的陌生的環境裏,一切都謹慎行事,尤其是獨自一人,不在父親的視覺之內的地方……
第二天晨曦中,我背著行裝,上路了。走出村子好遠的時候,我一回頭,隱約看見村口的大路邊,兀然站著父親的高大的身影,因為背向從東山泛出的晨光,他像一截黑幢幢的古塔巍然不動……
我轉過身走了,心裏忐忑不安,腳步也有點慌匆,等待我的那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我無法具體想象……無論如何,這次出門,成了我一生中的第一次重大的轉折……
我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了。
當我站在教室的前頭,班主任把我介紹給全班同學的時候,我簡直都要窘死了。
班主任王先生領我走進插著“速成二班”的木牌的教室的時候,整個教室裏騰起一陣笑聲,笑的聲浪幾乎把我掀倒了。我立即低下頭,這個見麵禮太令人難堪了。班主任揮揮手,緩聲和悅地勸止大家,不要笑,然後簡要地向大家介紹我的名字,年齡,希望大家和我互相幫助,搞好學習。我低著頭,對班主任也不滿了,麵對一個生人,這些人這樣狂笑亂說,太沒禮儀了呀!你作先生的不予嚴厲訓導,隻是淡淡地勸止,像什麼話?在你介紹的時候,教室四處仍在嘀嘀咕咕議論,這像什麼話?什麼教學秩序?太鬆懈了!
班主任介紹完畢,一位男學生站起來,表示歡迎我加入這個集體,他大約是班長。他也是隨隨便便的樣子:“歡迎徐慎行同學到我們班學習,為速成二班爭光,為祖國的教育事業貢獻力量!歸結一句話:我代表全班同學,歡迎……藍袍先生!”教室裏立即騰起一陣喧鬧的聲浪,鼓掌聲和笑聲攪和在一起,亂極了!
我聽到班主任王先生也在笑。我不能容忍他的笑,他畢竟是先生。他笑畢說:“同學們不要笑,也不要給新同學亂起綽號……”
我現在才明白大家嘻笑的原因了,笑我的藍布長袍和頭頂的禮帽。我一下子意識到我和所有同學的差異,男生女生一律穿製服或便衫,頭頂八角製帽,女生留齊脖短發或雙辮兒。在楊徐村,那三位新先生的裝束成為眾人稀奇和議論的話題,成為我父親譏誚的怪物。在師範學校速成二班的教室裏,我的裝束卻成為老古董怪物了!好在班主任此時指給我一個空位子,我立即從講台上走下去,逃脫這個被眾人嘻笑著的尷尬地方。我走到座位跟前,那個位子上坐著一個女生,她朝我笑笑,表示歡迎與我同桌。我的心裏猛地一跳,這女生長得太漂亮了,又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我不敢多看一眼,腦子裏立即反射出楊龜年二兒子從河南遣返回楊徐村的那個洋婆娘來,立即反射出我的父親的警告:妖精!鬼魅!關於這個同桌女生,這個妖精鬼魅,卻成了對我一生影響深重的人,我後頭再說和她的糾葛吧!
我不看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從書袋裏取出學習用具,放在桌子抽鬥裏。這時,我的頭皮一涼,禮帽被誰摘掉了。
我臨行前剛剛剃過頭,光光淨淨的禿頭一定很難看,教室裏又響起此起彼落的笑聲。欺人不欺帽!我生氣了,憤恨地扭過頭,尋找惡作劇的人,我甚至不惜要撕破麵皮,給他個對不起了,哪有這樣開玩笑的?我沒有找到帽子,卻看見一張張開心的笑臉全都瞅著我的旁邊。我一回頭,看見禮帽正戴在她——我的同桌的頭頂,裝模作樣地向大家扮著鬼臉。
我不知所從了。那頂黑呢禮帽扣在她的頭頂,底下露出一排長長的黑發,似乎不覺滑稽,倒使她顯得十分好看了。我聚集在心裏的火氣發不出來了,也不好意思從她頭上動手取過來。正在我猶豫的短暫一刻裏,不知後排誰從她的頭頂揭去了,戴在自己的頭上。之後,我的禮帽就被許多手搶來奪去,輪換戴在男生和女生的頭頂。我無法忍受這樣的侮辱,生氣地端坐在凳子上,負氣地不予理睬了。
她大約終於感覺到自己的行為有點過分,離開座位,從教室的一角裏搶到帽子,從背後過來,扣到我的頭上,說聲“對不起”,就坐下了。
我一動不動,也沒看她,以無言表示我的氣怒。太沒教養了!一個大姑娘,剛與人見第一麵,就把別人的帽子搶過去,戴到頭上,像什麼話?瘋張野教!
還有使人難堪的事,吃飯要趕到飯堂去,端上飯碗,拿著筷子排隊,依次到窗口去打飯。我站在隊列裏,心裏很別扭。前頭已經打了飯的學生,因為沒有餐廳,一堆一夥蹲在院子裏,一邊吃飯一邊說笑,女學生也夾在一堆,張著填滿飯菜的嘴巴笑。我很不舒服,這些經過兩年速成進修的男生女生,很快都要為人師表了,卻是這樣不拘禮儀。我在家時,父親自幼就訓戒我關於吃飯的規矩,等上輩人坐下後,自己才能坐;等別人都拿起筷子後,自己才能捉筷;等別人動手在菜盤裏夾過頭一次菜後,自己才能夾;吃飯時不能伸出舌頭,嘴也不能張得太大,嚼時不能有響聲;更不能在填著飯菜時張口說話。現在,瞧這些將來的先生們吃飯時的模樣吧!張著嘴笑的,臉頰上撐起一個疙瘩的,滿院子裏是一片吃喝咀嚼的唧唧嚓嚓的聲音,完全像鄉間莊稼人在村巷裏的“老碗會”,沒有一點先生應有的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