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呀!到得楊徐村一解放,楊龜年家耍槍杆子的老二死在解放軍的槍口之下;當縣官的老大囚在人民的監牢當中;家裏的深宅大院,高騾子大馬以及水地旱田全部分給楊徐村的貧雇農了。我至今也忘不了那個晚上的情景,我爸兄弟三個,捧著我爺的神匣,磕頭作揖,又哭又笑,簡直跟瘋癲了一樣。夜靜以後,兄弟三個又跑到村後的祖墳裏,爬在我爺的墳堆上,啃啊!扒啊!恨不得掘開墳墓,把留下“三要三不要”遺訓的先知先覺的老祖宗的屍骨抱在懷裏親一百次!該怎樣感激老祖宗——比諸葛孔明還要神明的老祖宗啊!虧得他早已看破紅塵,留下嚴格的治家遺訓,使得兒孫後輩免遭楊家的洪禍!我們家訂為上中農成份,雖然不是工作組依靠的對象,卻也不在被打擊被孤立的剝削階級的圈子裏,這已經是萬幸了!
我爺爺瞑目前五年,已經選定我父親做他的接班人,去楊徐村的私塾坐館執教。據說,老先生在長期的觀察中,覺得我伯父功於心計,善於謀劃,帶一股商人的氣數。二伯父脾氣拗倔,合當是一介武夫。我父親自幼聰靈智慧,既不像伯父那麼詭,也不像二伯父那樣倔,深得老先生鍾愛器重,加之對我父親的麵相也滿意(用我爺的話說,天庭飽滿,眉高眼大,膚色滋潤),於是就在他年過花甲之後,由我父親坐上了私塾裏那把黑色的令人敬慕的太師椅子。
我依稀記得,爺爺死後,父親脫下了藍色長袍,換上了一件藏青色布袍,一來表示給爺爺的亡靈守誌守節服孝,二來標誌著他已過而立之年,該當脫下青年時期的藍色長袍了。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爺爺死後,父親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那眉骨愈加隆起,像橫亙在眼睛上方的一道高崖,眼神也散淨了靈光寶氣,純粹變成一副冷峻威嚴的神氣,在學堂裏,他不苟言笑,在那張四方抽屜桌前,正襟危坐,腰部挺直,從早到晚,也不見疲倦,咳嗽一聲,足以使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嚇一大跳,來去學堂的路上,走過半截村巷,抬頭挺胸,目不斜視,從不主動與任何人打招呼。別人和他搭話問候時,他隻點一下頭,腳不停步,就走過去了。回到家中,除了和兩位伯父說話以外,與倆伯母和七八個侄兒侄女,從不搭話。除了兩位伯父,沒有不怯他的。父親從學堂放學回來,一進街門,咳嗽一聲,屋裏院裏,頓然變得鴉雀無聲,侄兒侄女們停止了嘻鬧,伯母和母親燒鍋拉風箱的聲音也變得低勻了。我和堂兄堂弟們要是打仗吵架,一不小心,父親站在當麵時,無需動手動腳,他隻用眼一瞅,我們就都不敢出聲了。他倒是從來不動手打孩子,可也從來不對任何人表示哪怕是少許的親昵,我似乎比堂哥堂弟們更怯著父親。
我現在唯一能解釋父親這種性格變化的原因,是爺爺死後父親在這個十五六口人的大家庭裏的地位的變化。爺爺死時,意外地打破了長子主事的傳統法則,把全部家事委於父親來統領。據說爺爺怕伯父太詭而遠傷鄉鄰近挫兄弟,怕二伯父脾氣暴烈而招惹家禍,於是就由排行最末的父親統領這個家庭。他要領導兩個哥哥和兩個嫂嫂,要處理三兄弟三姑狸以及九個侄兒侄女和親生兒子的種種矛盾,要處理這個家庭與遠遠近近幾十家新老親戚的關係,要處理與楊徐村二百多戶同姓和異姓的鄉鄰的關係,真是太複雜了!我當時尚不能體味父親的種種難場,隻覺得他的臉上,笑顏永遠消失了。
盡管父親在這個家庭裏嚴以律己——母親、姐姐、弟弟以及我,寬以待人——伯父、伯母以及堂兄堂妹,家庭裏的磨擦總不會間斷,隻是沒有公開鬧到分家的程度。大伯本來對父親統領家事就覺得有失麵子,再加上三條遺囑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足,終日憋氣。他的大兒子已經長大,意欲送到西安去學生意,因為父親堅持遺訓而不能成行,有氣無處發泄,就哄唆直杠子二伯發難。父親一切都看得明白,隻是隱忍,不予理睬二怕的惡火,大伯也就無法了。
這樣下去,終非久遠之計,父親不能眼看著這個以禮儀之風在全村享有最高鄉譽的家庭,在自己手中鬧出分崩離析的結局,令楊徐村人恥笑。他斷然決定,從學堂裏告退回家,統領家事。他自己在學堂執教,一心難為二用,顧了學堂顧不了家,顧了家庭又怕貽誤人家子弟的學業。更重要的是,在他一天三晌坐在學堂裏的時候,家裏和地裏,給大伯留下了毫無顧忌地唆弄事非的太大的時空環境。這樣,在我剛剛交上18歲的時候,父親就把我推到他坐過的那把黑色的太師椅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