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也會有鬧矛盾的時候,比如我翻她的舊賬,說她在幾時曾經無理取鬧過,或者否認她翻我的舊賬,反駁她某天我其實應該是怎麼怎麼樣的,這些都讓她出離地憤怒,盡管她知道我不是有意要記她的不好。不過無論怎麼生氣,事後她總能原諒我,從不會跟我大吵大鬧,畢竟她知道對我而言,事情無論好壞都是會深深刻在腦海裏的,她不想等到幾十年後我再把這事提起來。
但很遺憾的是,她最終還是沒能等到幾十年後的那一天。她最終選擇離開了我,原因是她無法接受一個我這樣的人,我會給她太大的壓力,畢竟在我這裏她必須小心翼翼,不能犯錯,不然這樣一個殘缺的她就會永遠留在我的回憶裏,無法抹去。
如冰走後,我又回歸了自己一個人的日子,每天發呆,看書,打遊戲,睡覺,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裏,與世隔絕。朋友們都來勸我,試圖給我點安慰,但他們最後都無奈地走了,畢竟他們也知道,“時間會治愈一切”這句話對我並不管用,我不是一個會自動痊愈的人,我的傷口會不停地流血,直到流幹的那一天為止,隻因為我沒有一種叫做“遺忘”的能力。
我時常想,或許她比起我來,要幸運得多,因為她至少和所有人一樣,都在時間的洪流中,不停地被衝刷著,總有一天會淡忘關於我的一切,而我卻隻能站在岸邊,在一個所有情感都被凝固成一堵大堤的港口,直到生命的終結。
但事實上我卻比他們想象中都要來得堅強,我隻要一直在做事,不給自己留下時間空間去回憶,自然也不會感覺到悲傷。於是我開始嚐試寫文章,把自己二十年的記憶改編成小說,有如此清晰的回憶,加上自己曾經看過那麼多的書,這是一個並不困難的過程。而且我發現,寫文字的速度要遠遠慢於自己思考的速度,因此隻要我的筆在動,我的思維就會跟著一起慢下來,它讓我不再沉浸在那些冰冷的回憶中,讓我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認識和思考。
我無端想起了如冰說的那句話:“發生的事情終歸是發生了,你既然無法改變,不如把它賦予屬於你的意義。”
合上自己寫完的稿子,閉著眼睛想象她第一次吻我時嘴唇的溫度,我的嘴角竟然開始微微上揚。
未曾想過,這個“像冰一樣”的姑娘,讓我二十年冰冷的回憶,頓時變得溫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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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二十七歲,現在是一名作家,我的書賣得很好,卻沒有人記得我是一個超憶症患者。
前天跟出版社的編輯一起吃飯,他問我現在新書寫得怎麼樣了,讓我說一下大致的劇情,然後我就把最近一章的內容完完整整背出來給他聽了一遍,他怔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話說你竟然把你自己寫的東西給背下來了,你真是太有時間了。”他的表情像極了二十二年前幼兒園裏孫老師的模樣。
“時間這東西,留著不用,也不能省下來以後再用,不是嗎?”我笑道。
“背東西不是很浪費時間嗎,我從小到大記憶力都超級差的,前一天晚上背的課文,第二天老師一抽背就忘了,那時候經常抄課本,就總琢磨著,要是真有那種記憶麵包該多好啊,想要記住的東西,吃下去就馬上記住了,而且永遠都忘不了。”他搖頭晃腦地說著,像是陶醉在了自己的幻想中。
“那要是有想要忘記的事情呢?”
“貌似不用刻意去忘記吧,畢竟沒有什麼事情是永遠忘不了的,在當時看起來再了不得的一件事情,總有一天你都會什麼也不記得了不是嗎,人的記憶力是這個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一個東西了。”
我喝掉杯裏的咖啡,笑著搖了搖頭。
“對了,我這段時間在做一個讀者調查,也想把這個問題問問你,看你怎麼回答。”他說道。
“什麼問題?”
“如果有一個機會讓你詢問死神自己死亡的具體時間,你會不會去問他?”
“當然問了,為什麼不問?”我很幹脆地回答。
“那你知道了以後呢,要做什麼?”他似乎很驚訝。
“我會提前一年零七個月十八天躺在床上。”
“然後呢?”
“回憶我的整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