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懷念從前。
他記得,那時候礦上放飯,有熱乎乎的肉餅,他怕涼了,拿幹淨布包了焐在懷裏,等啊等,等到熄燈睡覺,然後飛快地給她送去。
那時候多辛苦啊,但心是雀躍的,飛奔的腳步也是輕快的。
……
金爺洞裏,圖窮匕現。
龍芝的功夫明明是他教的,卻處處壓他一頭,她倒掛上鎖鏈時,他甚至覺得有一絲久別的熟悉和親切……
可惜沒有時間讓他停下來思考甄別,生死對搏之際,一分一秒都是巨浪,人隻能被往前推湧,而不能停留。
胳膊被砍掉的那一刻,像瞎子忽然見到了明亮日光:曆曆前塵,大雪樣漫天灑落。
他想起最初逃出迎賓門時,見到的那個溫柔大湖,湖水在這一刻幹涸,向他袒露出深藏的真相。
原來,他和青芝早就走遠了。
她從來沒有回來過,他也從來沒有跪地贖罪的機會,從他賭氣不去送她的那一天開始,從她頻頻回望卻沒有等到他開始,兩個人,就越走越遠了。
跌入金池的刹那,江斬淚流滿麵。
九個月了。
江斬坐在小花園裏,單手拿剪刀,哢嚓哢嚓地修建花草,左臂空空的袖管在肩膀處打結,像掛了個疙瘩。
龍芝對他不賴,即便是囚禁,也給他找了個賞心悅目的好地方,院子裏假山錦鯉,流水潺潺,又有一個小花圃,長滿奇花異草。
但江斬知道,這裏是在地下,因為每次有人來,半空中都會響起鐵鏈被解開的聲音,又有足音,一級級自上而下,響在白雲和日光之間。
還因為每天的天氣都是一樣晴好,從不陰晦,也無驚雷,龍芝是龍家的大小姐,方士家族的菁英,有的是本事把見不得光的地下布置成鳥語花香的桃源。
不過江斬不關心這個。
九個月了,他從不開口說話。
龍芝經常來看他,但他從不抬眼看她,一次都沒有,隻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有時吃飯,有時給池水清髒,有時拿著小剪刀,哢嚓哢嚓地修剪花草。
活得暮氣沉沉,沒有愛恨,徒耗年月。
龍芝在他麵前無計可施。
她有時軟語和他商量:“江斬,我讓人給你續上鋼筋鐵骨好不好?續上了之後,找黑石城最好的皮匠人幫你做表皮,衣服一遮,什麼都看不出來了。你不知道,羽林衛裏,有人主動舍去肢體,就想接一截鋼筋鐵骨。”
江斬仔細拿剪刀剪去麵前花草的雜莖,根本沒在聽她說話。
有時,她又突然狂躁,掀翻他的飯桌,一腳把他踹翻在地:“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我肯這麼待你,你該跪下來給我磕頭,換了別人,我早一刀砍了。”
江斬從滿地的菜飯中爬起來,好像覺得飯撒了很浪費,伸手撮起來,一把一把地往嘴裏送。
龍芝嘴唇囁嚅著,眼圈慢慢泛紅,轉身就走。
江斬坐在原地,嚼一口帶沙土的飯,邊嚼邊笑。
愛過的人,知道怎麼樣才最能刺痛和折辱對方,他已經不愛了,所以下手百無禁忌。
還有一些時候,龍芝覺得自己委屈:“這事哪有什麼對錯?大家不過是各為其主,換了她葉流西在我的位置上,她做的說不定比我更狠。”
是啊,是各為其主,所以他永遠站在青芝的這頭,沒興趣去換位思考或者將心比心。
偶爾夜裏睡不著,想到這完全看不到頭的囚禁生涯,他也很詫異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
也許是為了青芝吧,他還不知道她的下落,他還欠她那麼多,得想辦法還。
……
半空中再次傳來熟悉的足音。
江斬放下手中的剪刀,轉身回房,在龍芝進屋之前躺上床,蓋上了被子,背對著門。
眼不見為淨,如果一定要聽她歇斯底裏或者喋喋不休,躺著當然比坐著站著舒服。
有腳步聲進來,俄頃,身後響起龍芝的聲音:“江斬,不用裝了,收拾收拾,我可以送你回蠍眼了。”
江斬的身子僵了一下。
龍芝笑起來:“你還不知道,蠍眼已經兵臨黑石城下了吧?葉流西開出了條件,要換你回去……恭喜你了。”
葉流西?
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他還是喜歡叫她青芝。
他從床上坐起來,盯著龍芝看了一會,問她:“什麼條件?”
九個月沒有說過話了,舌頭都不知道該怎麼動,聲音都像是粘結著還沒化開,陌生而又沙啞。
龍芝冷笑:“昌東,高深,還有你,各自換1br3黑石城的平安。說起來,江斬,你也並沒有更金貴嘛,不過也合理,畢竟時過境遷,你早就不是她最倚仗的人了。”
哦,昌東,他記得那個人,照片上,青芝親密挽著的男人。
江斬心頭升起複雜的況味,他想起在金爺洞裏,昌東曾冒著生命危險來救青芝,這兩個人,應該不是普通朋友吧?一定不是,他從沒見過青芝可以這麼信任和依賴一個人。
他欣慰處又有失落,頓了頓重又躺了回去,把被子拉齊到胸前:“誰知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龍芝冷笑:“這種時候,假話還有什麼意義嗎?你不信,去城樓上看一看啊。”
站到城樓的那一刻,看著遠處望不到邊的營地和獵獵旌旗,江斬的眼前一片模糊
青芝的確是東山再起了。
這場麵,盛大而又繁華,這披荊斬棘的九個月,跟他江斬,卻沒有半分關係。
他拖垮了胡楊城,害青芝關外流離,如今她好不容易翻身,他哪有臉再去分她的羹?他說要為她打下黑石城,如今,卻反要她拿1br3個黑石城來換?
太陽還沒落山,葉流西已經等在了營地外,蠍眼的大小頭目也都在,或翹首以待,或交頭接耳。
風有點大,阿禾折回大帳幫她取了外套,逼著她披上:“西姐,你現在身體不好,一定不能凍著了,凍著的話,今晚就不許你跟斬爺喝接風酒。”
她流產之後,身體一直就不大好,吹半夜冷風都沒事人一樣的日子,是一去不複返了。
葉流西笑著披上外套,再一次看向黑石城的方向。
趙觀壽早些時候跟阿禾通過話,說是最遲入暮時分,一定會把江斬送到。
夕陽紅得有些灼目了,遠處終於出現了車輛,像背景那抹紅上蠕動著的小黑點,越駛越近。
身後立時興奮起來,有人大叫:“快快快,放萬響炮,給咱斬爺去去晦氣!”
劈裏啪啦,無數掛鞭炮齊響,刺鼻的硫磺味帶起大團白色的煙氣,像是大霧平地而起,鎮山河和鎮四海被鞭炮聲驚地四處亂跑,葉流西又好氣又好笑,向外圍避開了些,拿手掃開眼前的煙氣……
透過隱約的煙氣,她忽然看到,那幾輛車就快到跟前時,驀地中途停下,有人驚慌失措地下車,然後是更多人衝下車,往其中一輛車邊簇擁,還有人朝這頭比劃著手勢,大聲叫著什麼,但鞭炮聲太響了,耳膜處嗡嗡的,她聽不到。
怎麼了?
葉流西攥緊外套,走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越走越慢,像是冥冥中有什麼預感,不想走到那個再也無法挽回的終點,阿禾超過她衝了過去,然後,蠍眼的人也越過了她,蜂擁著圍了過去……
等到葉流西走到跟前的時候,那裏已經像墳地一樣安靜。
圍著的人自發地讓出一條道來。
阿禾站在打開的車門口,嘴唇煞白,她腳邊的地上,蘊了一灘血,還不斷有血從車沿邊滴下。
葉流西輕聲問了句:“怎麼了啊?”新電腦版大家收藏後就在新打開,老最近已經老打不開,以後老會打不開的,請牢記:網,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