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輛看起來半舊不新的馬車,車身並不寬大,最多能容兩人乘坐。車的頂棚用褐色的油布罩了起來,車身刷著灰黑色的木漆,扶手和腳梯已經磨的有些發亮。趕車的馬夫是一個年邁的老漢,戴著一頂稍嫌老舊的圓頂禮帽,遮蓋住他滿臉溝壑的皺紋。老漢的眼神裏透出一種深深的疲累和麻木,貧窮的生活已經讓他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興趣。他的腿腳已經不甚靈便,喝住了拉車的老馬以後,慢吞吞的從車座下麵摸出一把油傘撐了起來,然後下車,拉起車簾說:“夫人,我們到了。”
夫人隨即從車裏探出了頭,向範克裏夫家的房子張望了一眼。這是一張和善而歡快的臉龐,縱然已經沒有了青春的豆蔻模樣,歲月也在她臉上留下了不深不淺的魚尾紋,然而那樸實的嘴唇和鼻梁給人帶來了深厚的信任感。她的臉龐讓人一看就是愉快的,她的眼睛仿佛已經養成了最自然的習慣一樣彎起來,因此笑容也從不停歇。她的頭發在腦袋上挽成一個髻,用一根普通的骨質發簪穿起來。她穿著一身青色的落地長裙,沒有戴禮帽,也沒有多餘的裝飾品,隻在胸前掛著一串珍珠項鏈。她的身材包裹在長裙裏,顯得苗條而高挑,甚至已經是北方人的身高——而事實上,她也確實是北方人。艾克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就是拉裏·希斯特的妻子,他們的莉莎阿姨。
在過往的歲月中,莉莎·希斯特可以算得上和範克裏夫家族保持著親密關係的為數不多的女眷之一。她和他的丈夫拉裏,還有埃德溫——他們在遙遠的北方斯托姆加德王國居住時就是鄰居。在那座曾經的人類大帝國的首都中,在那些陰暗破敗的古老城堡中,他們一同經曆過歡快而又壓抑的童年和青年。出於範克裏夫家族在整個聯盟中鼎鼎有名的傳統,即使是在階級森嚴的激流城,埃德溫也和身為平民的拉裏夫婦一直保持著深厚的友誼。這友誼從和平時代延續到戰爭中。在第二次戰爭中,埃德溫和拉裏應征入伍,同時被編在伯裏克老頭子所統屬的情報部門。埃德溫的妻子——當時已經重病在身的海瑟和莉莎一起,帶著年幼的凡妮莎遷居到了吉爾尼斯王國的後方。在那裏,莉莎為早逝的海瑟·範克裏夫穿上了葬衣,她為她的墳墓撒上了最後一抷土,然後盡心盡力的撫養凡妮莎。在戰爭中的幾年裏,她就如同凡妮莎的母親,甚至埃德溫都是在戰後才得知自己的妻子早已去世。在戰爭過後,無比衰弱的艾澤拉斯王國成為了北方五國眼中待宰的羔羊,無數貴族開始湧入這片廣袤的土地,立過功勞的,無所作為的,大貴族,小貴族,都對年輕的瓦裏安國王手中的賞賜虎視眈眈。沒有了洛薩大公爵這根支柱,沒有人再能抵擋這些人的貪婪。然而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在戰爭中同埃德溫一起出生入死的拉裏並沒有獲得爵位的賞賜,艾澤拉斯王國隻為他在赤脊山劃撥了一片土地便草草了事。伯裏克老頭子曾經為了這件事親自向王國的貴族們大發雷霆也無濟於事。不管怎麼說,經曆過這場戰爭之後,希斯特一家也總算在南方的王國擁有了一片不菲的田產。在埃德溫和拉裏到暴風城主持重建工作以前,他們的莉莎阿姨經常同他丈夫一起來看望他們一家,艾克對他們也及其熟悉。現在,在沉重的鉛雲覆蓋下的平原上,在一片滂沱大雨中,忽然見到莉莎縱然使他感到驚訝。他急忙向莉莎擺了擺手,回屋拿了一把大號的油傘,到馬車邊攙著莉莎的手,將他迎進屋裏。
屋裏陰冷而又潮濕,壁爐裏並沒有生起火。範克裏夫家的房子原本就經曆過戰爭的摧殘,埃德溫也隻進行了簡單必要的修葺,這樣的房子在這樣的天氣無論如何也不會溫暖起來。艾克將莉莎和馬夫一同迎進屋裏,請他們坐下,從廚房為他們沏了兩杯熱茶。年邁的馬夫瑟縮在角落的小凳子上,看著裝熱茶的優雅的瓷杯,猥瑣著不敢伸手。艾克將杯子塞在他手上,然後回頭看著莉莎。莉莎一口氣喝下了半杯茶,然後才長長的喘了一口氣,終於開口說:“哎呀,總算喝上一口熱水了。艾克,見到你真是高興。我們可真夠倒黴的,昨天在艾爾文森林還是大晴天,今天一到荒野就開始下雨。這鬼天氣!你最近好嗎?凡妮莎呢?”這位三十歲上下的婦人仿佛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即使連日的奔波使她疲勞至極,糟糕的天氣讓他狼狽不已,但她隻要喝上兩口熱茶,立刻便彎起了眼睛。她活潑的話語表明她並沒有受到貴族的感染,他粗糙的手暴露了她並非貴婦人的本質。這樣的莉莎讓艾克感到親切。他拿起水壺為他們又添了一些水,然後說:“您怎麼來了?凡妮莎在樓上換衣服。今天下雨,我休息了一天。我們本來決定到鎮上去玩一玩。您知道,我們已經已經成婚了。凡妮莎很好,我們都很好。您從赤脊山趕來有什麼事情麼?”
“是有一些事情,不過過一會再說。瞧呀,我們的凡妮莎下來了!”
艾克跟著她的目光看去,凡妮莎已經換好了一身黃色長裙,頭發還沒有來得及梳理,站在樓梯的拐角。她聽到了樓下的響動就下來看看。這時她已看到了莉莎,這個如同她母親一樣親切的婦人。她的臉上充滿了驚喜,提著裙角一串小跑下了樓梯,如同初生的小鳥一下就撲進了婦人的懷裏。凡妮莎熱情的吻她的臉頰,然後拉住她的手,歡快的問著:“莉莎阿姨,您怎麼來了呢?真是,一點準備也沒有。您應該提前來封信呀!您已經有四個月沒有來看我們了。您怎麼樣,家裏還好嗎?”
“是啊是啊,這日子過得真快,我都快忘了有四個月沒有來看我的小公主了。家裏都好,都好,還能有什麼不好的呢?”莉莎抱著凡妮莎,一臉溺愛的摸了摸女孩柔順的長發,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拉著他坐在自己身邊。“你們知道,王國賜給拉裏一大片土地。家裏隻有我一個女人。如今田裏的麥子都熟了,我雇了一個人幫我收麥,也忙的不可開交。如今稅金也漲了,稅務官天天在催。總算王國賜的地還算多,漲了稅金也沒什麼,可也得緊趕慢趕。如今我可算得上是大忙人喲!”
她一邊說著,一邊捋著凡妮莎的長發,順手在凡妮莎的腦後結成一條馬尾辮。少女的臉龐沒有了長發的遮擋,完全顯露出來,不施粉黛的麵容更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她聽到莉莎阿姨談論稅金的問題,迷惑的看了看她,又轉頭看著艾克。艾克朝她搖了搖頭,莉莎隨即笑了起來:“啊呀,凡妮莎你是不用擔心的。埃德溫有子爵的頭銜,如今又在暴風城工作,稅金再怎麼漲也是和你們無關的。”天真的少女這才定下心來,原本她對稅金啦,貴族啦這一類話題也沒有什麼興趣。她又拉著莉莎問起了赤脊山的生活問題,莉莎也和她說起了最近的趣聞。她們一同談論天氣,衣服,食物和寵物,莉莎對凡妮莎說應該養一隻漂亮的貓,這樣當她獨自在家時便能有一些樂趣來打發時光。艾克就一直坐著靜靜的聽,同時向他們和馬夫的茶杯裏續水。他絕不插話,隻有當莉莎和凡妮莎向他發問時才回答一兩句。這對親如母女的女人之間的談話進行了四十分鍾,末了,凡妮莎才問起了拉裏叔叔,還有她父親的近況。莉莎告訴她,自己常和他們通信,他們一切都好。然後莉莎轉向艾克,對他說:“現在,艾克,我們來談一談我來找你的事情吧。”
艾克點了點頭,等著她的下文。
“拉裏上周給我捎的信,讓我來找你一趟,對你說一些事情。”她拉著凡妮莎的手,輕輕的拍著,仿佛在謹慎的措辭,“他和埃德溫很快就要回家一趟。他們會一起到這裏來。埃德溫會跟你說明一些事情,他們需要你的幫助。拉裏的信中說,他們在暴風城的工作遇到一些麻煩,而你和埃德溫之間似乎有一些問題。他讓我來勸勸你,埃德溫會提出讓你們搬到暴風城去,拉裏希望你能答應他。就算是為了凡妮莎,你也應該把你們之間的問題先放下。你和埃德溫有什麼問題?”
艾克沉默了。他和埃德溫之間確實有一些問題。出於自身的經曆和伯裏克老頭子的教育,他對一切和貴族沾邊的人和事都深惡痛絕。這問題就和埃德溫和伯裏克老頭子的問題一樣。他並不痛恨埃德溫,他隻是痛恨埃德溫為貴族們服務。然而這樣的問題又怎樣跟莉莎說清楚呢?原本他隻希望和凡妮莎在荒野上過安寧的生活,而現在埃德溫竟然要他搬到暴風城去,那個貴族的聚居地,肮髒的狼窩!他不知道怎樣回答,隻好提出另一個問題:“他們遇到了什麼麻煩?為什麼需要我們搬到暴風城去?”
“這,我可不知道。”莉莎笑了笑,“我隻是一個鄉下的女人,都城裏麵貴族們的事情,我可不明白。聽說他們連吃飯都要餐前準備,準備的東西比吃的飯還要多!哦喲,那還怎麼吃飯!”她伸手比劃著餐前準備的東西,那誇張的神態一下子就把凡妮莎逗樂了。少女笑的前仰後合,笑聲也暫時將艾克的疑慮打消了。他們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莉莎和凡妮莎又說了一會話,凡妮莎還帶著她上樓去,看了最近艾克為她買的小玩意和布料。莉莎答應著她,下次來看他們的時候為她帶一身簡易獵裝,那是東部山地的人們流行的裝束。當他們的下樓的時候,已將近中午,外麵的雨小了一些。莉莎看了看時間,就要向他們告別。她拒絕了凡妮莎挽留她吃午飯的邀請,對他們說:“我還忙的很呐!家裏的麥子要趕緊收,還要抽空買料子,送給裁縫給你做衣服。下次吧,等我收完了麥子來看你們,一定在這裏住兩天!雨天你們出門,可要小心著,不要淋雨。”她一邊絮叨著,招呼馬夫出門。艾克和凡妮莎送他們到籬牆外。趁著馬夫收拾馬套的時候,她又回頭對艾克說:“拉裏在信裏跟我特別說了,希望你能幫埃德溫這個忙,也是幫他的忙。他們的麻煩看起來不小。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凡妮莎的爸爸,而你已經娶了他的女兒,對嗎?”
“我明白。”艾克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莉莎又拉著凡妮莎告別了一番,等到馬夫準備停當,莉莎才在凡妮莎額頭上吻了一下,上了馬車。馬夫趕著馬,在泥地裏艱難的轉了個彎。莉莎從車窗探出頭來,衝他們揮手,喊著:“回去吧!小心淋雨!”艾克和凡妮莎也同她揮手作別,看著馬車緩慢的,“啪嚓啪嚓”的濺著泥水前行,最終打了個彎,上了大路,便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