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則 五十而知天命
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為政篇
上回演講,座中有客提問,“五十而知天命”。我笑著說,這是孔子年逾七十,談他五十之心境;可這歲數,我都還沒到呢!現在來說“知天命”,恐怕也就想象多於體會了;我姑妄言之,大家就姑妄聽之吧!
天命,一是限製,二是成全。有限製,才有成全。
先談“十五而誌於學”。年少時,人貴有誌。其誌遼遼,其願未央,這是青春之最可感激處。青衿之誌,不必具體,也不用明白;有些渾沌,甚至有些胡塗,那才好。但凡精神飽滿,生氣昂揚,有胸羅天下之襟抱,這般氣宇軒昂,這樣誌氣清堅,就已然不負少年頭了!
誌氣清堅,是孔子常說的“興”字。早晨初起,眼前的一天,還沒打算做些什麼,滿滿的卻有一份朝氣,這就是“興”。禪僧說,“日日是好日”;他們最能得個“興”字,所以個個抖擻,人人精神。這般帶著些渾沌,卻又處處蘊含著生機,也是中國詩歌真正的境界。故孔子說,“興於詩”。
“興於詩”,接著是,“立於禮”。花事雖好,但不管春日如何爛漫,如何無邊無盡,仍得有個收束,來日方能結果。青春的渾沌,年少的誌氣遼遼,那是蓄勢待發,彷佛眼前有樁大事;但醞釀足了,畜藏夠了,真要出發上路,就得方向明確,格局清晰。於是,詩之後,要有禮;興之後,得有立;因此,“十五而誌於學”之後,孔子說,“三十而立”。
確立了,方向定了,就該上路了。但,走著走著,頗有挫折,屢屢困頓。始料未及呀!境界一旦現前,原先的方向,忽起了彷徨;原本的信心,竟也開始動搖。敢莫有些事情,其實沒搞清楚?敢莫對於自己,也沒真弄明白?一次次生命狀況,引來一回回困惑;但,這未嚐不好;小疑小悟,大疑大悟;有了疑情,才可能有後來的不惑。禪家又言,“一日有一日的領會,十年有十年的風光。”於是,又十年,孔子這風光,自道是,“四十而不惑”。
待困惑一一廓除,隨著年歲增長,卻更明白,許多的事兒,前頭都橫亙著一座座大山;難以翻越,難以撼動;傾一己之力,真能所為者,其實,都極其有限。這有限,固因人之自身,必然局限重重;亦因時代環境,定是限製層層;更因,天命浩蕩,委實難料。
天道幽微,天意難測。世間之事,成與不成,常常是一發引千鈞;不成,固是天意;若成,實也天幸。萬事俱備,總欠東風;喚來了東風,孔明豈不知,這是借天之力,僥幸哪!遊嬉天人之際如孔明,比誰都清楚,什麼是天心,什麼是人意;他最明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於是,他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過盡盡人事罷了:成或不成,天命存焉。同樣地,五十都好多了,孔子周遊列國,從此悠悠十餘載,那仆仆風塵,曆盡險阻,也不過是對禮樂文明表表一番心意罷了!已然知天命的他,這一路風塵,其實,多多少少,是明知故犯!
生命的一座座大山,個中的一重重限製,若真切體會,如實感得,那麼,人會謙卑,生命也會聚焦。業師林穀芳先生曾言,“明了自己的有限性,才可發揮一己的有效性。”自身的局限,外在的限製,若真明白了,人就不會窮酸寒傖,也不會怨天尤人,更不會妄作輕為。不虛擲於自憐自歎,不隨意輕舉妄動,這意味著,但凡出手,就更可能,一擊必殺。換言之,明白了限製,也聚焦了能量。一旦聚焦,於是,人真能所為者,雖說不多,卻也不少;無需自我膨脹,但也無庸妄自菲薄。所謂天命,正是這如如實實的不多也不少;說穿了,是李白說的,天生我才,必有用。
世間之事,譬如下棋,總開疆於層層阻礙中,總辟土於重重限製裏。有限製,才有成全;越大的限製,常常成就了越大的可能。當年蘇軾因詩入獄,幾瀕於死,而後,一路貶謫,災厄曆盡。但是,這災厄中,東坡“幅巾芒屩,與田父野老相從溪穀之間”,平淡天然,如實領略。於是,這種種災厄,竟成就了一個更雄闊、更曠視古今的東坡居士。同樣地,五十好多的孔子周遊列國從此十餘載的仆仆風塵與艱難險阻,敢莫,也是天意耶?也是天要成全他嗎?是的,得失成敗,俱成全!天命如此浩蕩,但真能成全什麼,也端視你我領受多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