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不了那年她攆到石雞子中學鬧事,險些斷送了他的一生。如今,他正前程似錦,如果他真的與畢霞戀愛成功,她能甘心嗎?她能不鬧嗎?如果這次因她的渾鬧而斷送了他的錦繡前程,那他這一輩子就算完了。他曾不止一次想改變現狀,可每次都因為她的渾鬧和自己的心軟而失敗。生命對人隻有一次。如果還有來生,那麼一切再從頭來吧。可來生在哪兒?人死如燈滅;靈魂化為烏有,軀體腐敗變質,一切都完了,花花世界與我何幹?難道我就要這樣抱悔終生嗎?天啊!這簡直太可怕了!難道我任君就這樣無能嗎?
他忽然想起白花蛇給他訂的那條毒計,心頭一陣寒戰,好惡毒的女人!難道我任君這生還真的要做一次傷天害理的事嗎?可是不這樣做又有什麼辦法?男子麵軟一世窮,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第三條道路是沒有的。他給自己找了許多理論根據,最後終於下了決心。
炊事員送來飯菜,春梅那裏吃得下去,肚內早讓淚水灌滿了,她合衣躺在床上,夜幕已降臨,外麵漆黑一團,風從門縫吹進來,她覺得心寒骨冷,愁緒萬千,往事像沉砂泛起,心裏倍覺苦澀沉重。
她十五歲上許配任君,那時媽嫌他家窮,隻有一個老父親,怕女兒受苦,可她看上任君英俊漂亮,不怕受苦受窮。
低標準年代,他家窮得揭不開鍋,他父親又得了浮腫病,他正上高中,眼看不得不輟學了,十七歲的她主動上門,擔起繁重的家務重擔。她拚死拚活地幹,省吃儉用,供他上學,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讓他受困。每次回娘家,媽都抱著她痛哭流涕,說她變黑變瘦了,她總是擦幹媽的淚水,樂嗬嗬地對媽說:“會好的,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的,苦日子熬到頭了,1962年任君高中畢業,他們到公社登記領了結婚證就成了家,那時本來說是要舉行一次婚禮的,可是他家窮得揭起鍋沒米下,還擺得起筵席嗎?
“算了!擺不擺筵席還不一樣在一炕上睡。”沒想到她這樣一句話給自己留下個一輩子的心病。別人家媳婦和男人吵架了肯說,“是你家用花轎把我抬來的,不是我自個尋著跑來的!”可她說不起這硬氣話。她倒真落了個“跑來的”名。
“跑來的便怎麼樣?”她常常又這樣想,跑來多受了幾年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在這個家誰敢把我怎樣?基於這種思想,她在家裏說話總是理直氣壯,不悅意了,也敢把公公訓斥兩句。
64年任君在石雞子小學教學時粘上了一個年輕女教師,風言風語吹到她耳朵內,她二話沒說,徑直到學校把那女教師臭罵了一頓,還尋著校長非讓處分任君不行,直到那女教師被調走,任君耷拉著腦袋把鋪蓋卷背回來了,她才善罷甘休。
任君在家下了兩周苦,她又心痛了,才又到學校說情,讓任君重返學校。任君步步高升,青雲直上,日子真如她想象的一芝麻開花節節高,可這沒良心的卻一天天離她遠了,一年半載不回家,今天她來了,他卻這態度,沒良心賊啊!她在心裏暗暗罵。
夜已經很深了,看來任君今晚是不會回來了!
山溝內傳來幾聲淒厲的貓頭鷹叫,她打了個寒顫,下意識覺得有一種不祥預兆,她長籲了口氣翻了個身,“衣衫襤褸的任君”;“新婚之夜的任君”;“升遷書記後的榮光滿麵的任君”;“變了心冷若冰霜的任君”,一起攪和在她的心裏,化作一股傷心淚,汩汩流淌,淚潛入嘴角,有說不出的苦澀。
天亮了,遍地皆白,昨夜不知什麼時候下雪了。天陰得很重,不抓緊往回趕,再一下雪路就更難走了。她把好心給他拿的吃食和衣物往地上一翻,輕裝上路。肚子有點隱痛,她不得不放慢腳步。在“陰死纏”那兒任君趕上了她。
陰死纏是望雲寺後的一個深澗,半崖有條羊腸小道,是柳葉川走峰源川的必經之路,這兒崖陡澗深,荊棘叢生,陰風陣陣,從這兒栽下去九死一生。
“望雲山,離天三尺三,陰死纏離地(獄)二尺半,”獨身走過不由人毛骨悚然,似乎對麵崖上等著啄食跌崖屍骨的鉤嘴老鷹,隨時都會向你撲來。大人們在嚇唬夜哭的孩子時也常常說:“再哭,再哭把你撂陰死纏喂老麋!”任君在後邊喘著氣叫:“春梅!春梅!”春梅聽見是任君的聲音,頭也沒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