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這裏的“小草”。某種厄運般降臨的怪物,此時已經被減弱成折斷的小草那樣柔弱、纖細的東西,其間於不經意之中,有關世界及人與世界、人與命運之間的比例已經被稍稍改動,有關人們承受的範圍和能力已經作出修正,因而有可能取出微不足道的個人之杯,來承擔“歡樂的人生”。“杯”是一種收攏的、承納的器皿,它用自身的界限構成了它的存在;“聖餐杯”更是一種盛得滿滿卻不會溢出、“金色”“耀眼”卻不刺目的景象,它所蘊含的無限澆鑄在用嘴唇便可輕輕觸碰的量化形式之內,其崇高在於高度的自我節製,其激情來自年深日久。從這樣的杯子中吸飲的愛情是經過提煉的、喜悅的、柔和的.任何凶猛的元素都不可能在這附近出現。“滿臉通紅”是一個羞澀的表達,這種羞澀指向個體存在的深層和秘密,指向生命的獨一無二性。運用馬克斯·舍勒的天才論述,羞澀“是對個體的自我的一種保護和嗬護的姿態”。從這首寫在她的大學時代的早期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陸憶敏詩歌創作從一開始便不同於他人的獨特起點:內向、節製、抑揚有度。這就當時整個民族剛剛經曆了一場混亂情感並仍然沉陷於其中難以自拔的時代精神氣氛來說,不啻是一份獨特的聲音和奉獻。在她最早的這批詩作中,還有兩處佳句:
黑夜像一隻驚恐亂躥的野禽
進屋睡了,拉上窗簾,低聲嘟噥
——《桌上的照片》
我的生命就像我的眼神一樣纖弱
我的情緒就像一群怯生生的詩句
——《沉思》
從陸憶敏早期詩作中體現出來的這些帶有“文明”特質的色彩,在接下來被稱為“夏日傷逝”的那批作品中得到更加深入的體現。整個這批作品(共有十二首)隻有一個主題——“死亡”,寫作時間是1984年大學畢業以後的一段日子,顯然幾乎是一氣嗬成的。這期間,正是美國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在中國先鋒詩壇產生如火如荼影響的日子。在很大程度上,普拉斯攜帶的死亡風景所造成的直接效果之一,是幫助年輕的中國詩人們進一步恢複和建立個人的主體意識,因為死亡是存在於個人內部不可剝奪的證明。除此之外,她如焚的心靈和如焚的感官也幫助了女詩人們恢複和建立女性主體意識,在“受傷害”的身體方麵,女性找出了自身存在不可剝奪的證據。受這位大洋彼岸的自殺的女詩人的影響,翟永明於1984年寫下了光芒四射的《女人》組詩,在先鋒詩界內部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陸憶敏自然也處於這場由“死亡”和“受傷害”的衝擊波所帶來的詩壇地震之中。然而,由於先天的氣質、修養,陸憶敏在這股潮流中加入了自己的語調和姿態,使得這股在當時是不可阻擋的方向上產生了另外一些東西。和翟永明寫下《女人》差不多同時,陸憶敏寫下了《美國婦女雜誌》,同樣也令讀到這首詩的人們大吃一驚。據陸憶敏自稱,這首詩的靈感來自偶爾在手邊的一本美國婦女雜誌的封麵。該詩開頭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捷方式,將“此窗”突然打開:
從此窗望出去
你知道,應有盡有
無花的樹下,你看看
那群生動的人
把頭發繞上右鬢的
把頭發披覆臉頰的
目光板直的,或譏誚的女士
你認認那群人,一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