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小姑娘!”警察拿著錢叫道,“我去喊部車子,我來把你送回去。我送你到什麼處所呢?你家在哪裏?”

“離我遠點兒!不許纏著我。”那女子咕噥著,又搖搖手。

“怎麼,怎麼?嚇煞人了!這不像樣啊,小姑娘,那是不好看的呀!”他驚訝地搖搖頭,充滿了憐憫,而且有點兒怫然了。

“這很是為難,”警察向拉斯柯尼科夫說著,他說話時迅速地睨視著他:在他看來,這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他自己衣裳不整,卻慷慨地把錢與她!

“你早就遇見她的嗎?”警察問他。

“她在我前麵走著,搖搖晃晃的,就在這邊,在大路上,她剛才來到這座位,就躺在上麵了。”

“唉,齷齪的事情白天也做得出來,上帝!如同那樣爛漫天真的女子,竟喝醉了!受了騙誘,這是無疑的事情。而且她的衣服又怎麼會扯開呢……唉,沒道德的事情和人現在出現了!她想必不是上流人家的,大約是小家碧玉……這類人現在很多。你看她的外表很年輕的,似是一位姑娘。”他又彎下腰地看著。

“外貌看上去像姑娘般靚雅。”也許他故意假裝文雅嫻靜。

“事情是這樣,”拉斯柯尼科夫決然道,“如果她不落到這個惡棍的手中!為什麼他應當對她加以非禮!他的目的是什麼,那是彰明較著的;哼!那流氓,他還站著不動呢!”

拉斯柯尼科夫大聲指著他喊。紳士看見他又說些什麼,怒氣不禁湧上來,但又不好發作,隻好克製著自己,隻露出一點兒藐視的神情。他緩慢地走開了幾步,又停著不動。

“我們總要設法使她不至於落入他的陷阱。”警察審慎地說著,

“隻要她說聲我們把車送到什麼地方,但實際上……小姑娘,哦,小姑娘!”他又彎下腰去看她。

她突然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好像真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似的,從座位站起,向來時的方向走動。“可惡的臭男人,他們不讓著我!”她說著,並揮動著手,怏怏地走著,和先前一樣搖晃。那紈絝者還跟隨著她,不過隔離得遠點兒,眼光卻仍看著她這邊。

“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他為非作歹的。”警察堅決地說,也起身去跟隨他們。

“唉,沒有道德的事情和人物現在都出現了!”他又不禁歎氣地說著。

在這一瞬間,似乎有一種東西竄進了拉斯柯尼科夫的身體;陡然一陣異樣的感情在他心中埋伏了。

“喂,看這邊。”他在警察後頭喊著。警察回過臉來。

“隨他們去吧,這與你有什麼相幹?隨她去吧,隨他去尋快活吧。”手指著那紈絝者,“這與你有什麼相幹?”

警察不知如何是好,瞪著眼睛凝視著他。拉斯柯尼科夫不覺笑了起來。

“喂!”警察叫著,做出一種藐視的姿勢,然後隨著那紈絝者和那女子後麵走去,他當拉斯柯尼科夫是一個神經病者或甚至更壞的一種人呢!

“他把我的二十個戈比帶走了,”隻剩下拉斯柯尼科夫獨自一人時,他懊惱地低聲自語著,“哦,由他去從那個紈絝者再弄一點兒錢,不管他和那個女子怎麼樣,事情就此告個段落吧。我為什麼要去麻煩呢?要我救助嗎?我有什麼可以救助的?隨他們弄得一塌糊塗吧——那於我有什麼呢?我為什麼要給他二十個戈比呢?那錢是我的嗎?”

他感到十分苦悶,這些囈語也不放在心上。他坐在寂靜的椅子上。他的思索雜亂地亂轉……他覺得要將心思放在什麼事情上都很難。他想忘掉一切,好重新來開始新的動向……

“可憐的小姑娘!”他看著她坐過的那個空椅子,說著,“她將醒過來,一定會哭呢,然後她的母親……或許打她一頓,一頓重重的責打,也許把她逐出家……即使她不被逐出,達麗婭·弗蘭措夫娜之流也會聽到風聲,於是又把那女子誘往各處去。然後,又到醫院去(那些有體麵的母親,女兒卻暗中走錯了門路,總是這樣下場的),因此……酒精……菜館……醫院,兩三年之中——一個蠢貨,隻有十八九歲,她的一生就告終。……我沒見過那種事情嗎?她們怎麼變成那樣?她們都是如此糟蹋著自己的。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們說,那是當然的。他們並告訴著,說每年中百分之幾要……像那個樣……自甘墮落的,那麼,其餘的人們可以仍舊是潔淨的,無所衝突的。百分之多少!他們說的怎樣漂亮啊,他們是算得如此準確,如此使人放心。……你隻要說聲,百分之多少,便不必再操心了。如果我們說什麼其他的話……也許我們要感覺得不愉快……然而,如果杜尼婭就是這百分之幾中的一個,那怎樣呢!若不是這樣,而是另外一個百分之幾,又怎樣?”

“現在我要往哪裏去呢?”他突然自問著,“真怪,我出來是為的什麼的。我一看了信,就出來的……我是預備到瓦西利耶夫島去的,往拉祖米欣那邊去的。就是這事……此刻我記著了。但是,做什麼呢?為什麼要到拉祖米欣去呢?真有點兒怪。”

他自己覺得很奇怪。拉祖米欣是他在大學時的一個舊同窗。拉斯柯尼科夫在大學念書時,幾乎沒有什麼朋友,那是很特別的;他遠離著他們,誰也不去理,誰要是來看他,他也不喜歡。因此,同學便都和他隔絕了。他不參加任何集會、遊玩或閑談。他有一點兒受人敬仰的,便是很熱心地不怕勞苦地去工作,但也沒有人和他來往。他雖很窮困,卻有一種驕傲與矜持的氣質,好像他嚴守著什麼界限似的。有幾個同學以為是輕視他們,全不把他們看在眼裏,似乎他是高人一等,不論在知識和信仰上,他都比他們高,似乎他們的信仰和學識都不如他。

他和拉祖米欣卻好得很,也許因為他倆較隨意些,並且在一起談話多些吧。事實上並不是不如此。因為拉祖米欣是一個很忠厚且坦白的少年,而且脾氣很好,當然在這好脾氣中,往往藏著深沉與嚴肅。他的較合得來的同學都看清這點,都愛他。他十分有識見,雖有時他會呆氣大發。他有著引人注目的外表——高而瘦的身體,一頭黑發,臉是永遠不整潔的。他有時會很鬧,他以威力聞名全校。有一天晚上,他出去和一群朋友玩鬧,一拳把那魁梧的警察打倒在地。他的酒量也是驚人的,但他也能夠節製著不喝;他有時橫行得太厲害,有時也能坐得住的。拉祖米欣他還有一點可注意的:就是沒有什麼挫折使他沮喪過,似乎沒什麼逆境能把他難倒。什麼地方他都能住得來,也能忍受極端的饑寒。他十分窮困,全靠自己工作掙錢養活自己。他也知道掙錢的方法。有一個冬天他沒有生過火爐,他常說他是喜歡如此,並說人在寒冷中更易入睡。現在他也失學了,但那隻是一時的,他會努力工作,等掙了錢仍可進去求學。拉斯柯尼科夫已經有四個月沒去看他了,連拉祖米欣的住所他也不知道。大約在兩個月前,他們在街上碰頭,但拉斯柯尼科夫卻避開他,走得更遠些,免得被他看見。拉祖米欣雖然已經看見他,但他也從旁邊走了過去,因為他也不願去打擾他。

①髑髏地: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

①弗裏德裏希·席勒(1759—1805),德國18世紀著名的詩人、哲學家、曆史學家和劇作家,德國啟蒙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席勒是德國文學史上著名的“狂飆突進運動”的代表人物,也被公認為德國文學史上地位僅次於歌德的偉大作家,被尊為“偉大的天才般的詩人”、“真善美”巨人、“德國的莎士比亞”。

①聖安娜勳章一共有四個等級,這裏指的是第四等級的安娜勳章,也就是一種無足輕重的勳章。

②什列斯威格、荷爾斯敦:原屬丹麥的兩個州,在普丹戰爭與普奧戰爭之後被並入普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