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柯尼科夫是離群獨處的一個人,他的這個傾向,近來似乎更顯明了。不過近來他的內心忽然渴望有一種需要與人共享生活的企圖。似乎是一種新的種子在他的內心埋下了,他覺得有結交朋友的必要。整整的一個月為了不中意和憂愁的交迫,他是異常地頹唐了,他很想休息,希望有一段時間的興奮,不論處境怎樣,四周的環繞的汙穢,他也願意待在酒店中逍遙。
酒店的老板在另外一間房裏,他卻時常要到客廳來走走的,他的漂亮的塗油的皮靴,係著赭色的倒垂的靴子,這在他身上顯得極為顯眼。他披上了長禮服,並套上一件非常油穢的黑背襖,也沒有領帶,他臉部看上去像抹了一層油似的。掌櫃旁有幾個年輕的小招待在招呼著客人。櫃台上安放著許多切碎的醬瓜,幾塊黑麵包,幾碟氣味難聞的小魚塊,旁邊的酒精的氣息又很濃重,所以在這樣環境中坐上五分鍾,簡直悶得難耐,早就使人醺醺然了。
這兒在未和那些客人打招呼之前,第一樁我們便可以看見許多陌生同誌的不期而遇。離拉斯柯尼科夫座位很近的,就是那個像是失業的書記,他在拉斯柯尼科夫的心目中就是這樣的印象。這年輕人時時回憶著這個印象,並且視為一種征兆。他時常看看書記,無疑的,是因為那書記也常常注意他,並且有和他攀談的意思。對於店內的任何人,包括酒店老板在內,這位書記似乎和他們太熟稔的緣故,他對他們似乎有不屑相交而露出一種傲慢的輕侮模樣,顯然因為他比他們的身價和知識上都高了一些,同他們談話簡直對他無益。他大約已經過了五十歲的人,頭發稀疏而斑白了,中等的身材,長得很健壯。他的臉頰因好酒的緣故時常發腫,發出黃而帶青的顏色,眼皮腫著,敏銳的紅著的兩眼,從細眼縫中射出光輝,在這裏麵藏有一種奇怪的光焰,好像是濃厚的情感——或者還藏有思想和智慧,但是另外卻還有著一絲有些像狂人的光彩。他穿的是一件破舊不堪的黑外套,隻有一個紐扣是存在的,就是他所扣的那一個,皺巴巴的襯衣前麵,染著些斑點,由他的帆布背心的凸出而看得更清楚。他同別的書記一樣,沒有一點兒胡須,但顯然好久沒刮臉了,他的下巴看上去活像一把黑色的掃帚。他有可欽敬之處,在舉止上也酷似一個官員。他經常亂搔著頭皮,有時把頭伏在兩手掌中,垂頭喪氣地把不大幹淨的肘臂擱在油膩的桌邊。他注視著拉斯柯尼科夫,最後高聲說著:“先生,你能和我談一談嗎?你的外貌雖不怎麼可敬,但我看你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不是喝悶酒的。在我腦筋清楚時,我是重視教育的一個人,而且我也是一個有官職的名譽顧問呢。我名叫馬美拉多夫,請教先生,你在哪兒得意呢?”
“不,我在念書呢。”年輕人答著。他覺得麵前這位談論家,如此開門見山地和他攀談,著實有點兒驚奇。
雖然他方才正有著求友的冀望,但當真的有人來和他談話時,他又立刻感到如此親昵他的陌生人,會習慣地產生一種討厭的情緒。
“那是一個讀書人了,也許從前是一個學生吧?”書記高聲地問著,“這正給我猜著了!我是個善於觀麵色的人呢!哈哈!”他手指著自己的前額,“你是個學生,在文化機關!……請你原諒……”他說完站起來,顫抖地舉起酒壺和玻璃杯,在年輕人旁邊一骨碌坐下了。顯然他已經醉了。但說話並不艱澀,隻不過有時前後不對地拖長著字句罷了。他那麼貪婪地抓著拉斯柯尼科夫,似乎幾個月沒有和人家說過話似的。“先生!”他謙恭地說道,“貧非罪,這是一句至理名言。可是貪酒也不是一種美德呢。然而求乞,先生,求乞倒是罪呢!貧困中,你仍可保持著你永久高尚的靈魂,但求乞時——不行——沒一個好的。凡是求乞者並不是被人用棍杖驅出人類的社會,乃是被人們的掃帚掃出去的,如此受人侮辱到極點;這是活該的,因為在求乞時,自己願意去受侮辱哇。因此我到小酒店來了,先生,在一個月前,列別加尼科夫先生他打我的妻子,我絕不介意,因我的妻子和我是兩碼事啊!你懂了嗎?請原諒我毫無目的的好奇心,恕我問你一句:你從前在涅瓦河上的草船上宿過夜沒有?”
“不,我沒有宿過夜。”拉斯柯尼科夫答道,“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剛從一隻草船上來呢,我宿在那兒這是第五夜了……”他把酒杯倒得滿滿的,然後一口氣喝完,柴草在他的頭發衣服上,的確還沾著一點兒。大概他在前五天內並沒解衣也沒洗過臉。他兩隻黑指甲的手十分汙穢而且紅腫。
他的講話雖無精彩,卻喚起了店內所有人的注意。櫃台旁的那兩個招待也笑了。酒店老板,為了要聽這“活寶”的談話,也就在他附近地方坐了,打著幾個哈欠,卻是莊重的。這更顯得馬美拉多夫在這邊是個老顧客,因為他經常和酒店裏各種陌生人的談話,養成了誇誇其談的壞習慣。這是許多酒鬼當然的習性,尤其在那些被家中的妻子管得非常嚴緊的本分男人。所以在和同誌一塊兒飲酒時,他們極力要證明自己的見識,而且還要贏得一班人的敬重呢。
“活寶!”酒店老板帶嘲諷地說著,“你如果是有事情的人,為什麼還不去辦公呢?怎麼不去盡你的職?”
“怎麼我不去盡職?先生。”馬美拉多夫接著說,隻是向著拉斯柯尼科夫這邊說,仿佛是他問那句話似的。“為什麼我不去盡職?我一想到自己是個不中用的懶鬼,我的心不難過嗎?一個月前,列別加尼科夫先生親手揍我妻子的時候,我正醉臥著,我不難過嗎?原諒點兒,朋友,你曾做過這種事……嗯……無望地向人借貸沒有?”
“做過的。但怎麼叫‘無望’呢?”
“‘無望’的意思,是當你早知道借貸是不會成功的時候。譬如說吧,你是早就明白這個人,這個最受人欽敬,足以成為模範的紳士,但他無論怎樣都不借給你;我問你,他有什麼理由要給你呢?他知道,我是借而不還的。因為憐惜嗎?與現代思潮同進的列別加尼科夫先生,他說明科學自身近來是不許有憐惜的,英格蘭現在就是這樣,那邊有的是政治經濟學。我且問你一下,為什麼他應該把錢給我呢?可是我雖知道他不借給我,我卻仍往他那裏鑽,但……”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拉斯柯尼科夫插言道。
“哦,當一個人沒有辦法,毫無去處的時候,那麼他就得找個地方去。因為人有時必須找個地方去鑽哪!我的小女兒,當她拿著那張黃花照(妓女執照)出去時,我便也得走……(因我的小女兒她有一張黃花照)。”他插入了這幾句,並露出一種忸怩的神情看著年輕人,“這沒多大關係,先生,這沒多大關係呀!”他又匆忙地說下去,並露出十分鎮靜的情緒,那時櫃台旁的兩個小招待,甚至酒店老板也都笑了起來——“這不打緊,我絕不會被他們的譏諷和侮辱所搖惑的;這事的秘密既已被大家知曉,那麼一切的事都已公開了。我稍有自卑,卻不是感到受了侮辱,承認了。去它的吧!去它的吧!‘你看這個人!’恕我吧,年輕人,你。……不,更準確地說你能不能,或者敢不敢說我是一頭豬?”
年輕人沒說什麼。
“哦,”這位辯說家看見屋內笑聲沉靜了,又複開著話匣子,但稍稍增加了他的嚴肅態度,“哦,去它的吧,我就算一頭豬,但我的小女倒是一個體麵的太太呢!我雖不很像樣,但我的妻子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卻是一個有知識的人,而且還是一個軍官的女兒呢。我即使是一個流氓,她倒是一個有好心腸的女人呢,有情感,有知識的。不過……嗯,隻要她能對我好好的!先生啊!你不知人們至少需有人好好待他才對!但是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她雖寬宏,卻很自私。……這,我雖知道,當她抓我頭發時,是由於愛憐才那樣的——我不忌諱說,她抓我的頭發,年輕人!”四麵又起了一陣笑聲,於是他又嚴肅起來了。——“是的,上帝,如果她有一回……不,不!這是徒然的!說是多餘的!不僅一回,她是不同情我了,不過……我的命運生就如此,天付給我一個賤坯!”
“真不錯呢!”酒店老板欠著身插嘴。馬美拉多夫於是以手敲桌子。
“我的命運生就如此!你知道吧,先生,你知道吧,她的襪子被我賣掉拿去喝酒了!不是鞋子——這很有禮的,是她的襪子,她的襪子被我賣掉喝酒啦!她的恩戈拉羊毛披肩我也賣掉去喝酒啦,這是人家送給她的,當然是她的所有,不是我的了;我倆合住一間很冷的房屋,這年冬季她著了涼,而且還咯血啦。我有三個小兒子,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一天到晚操勞著,清洗、刷碗、擦地,總是如此,她自幼就要搞清潔的。但她胸部欠佳,似有肺病的現象,這點我很清楚的。我酒喝得越起勁,越是這樣覺著。因此我也落得去狂喝了。我得在酒中找同情和慰藉呀……我貪酒,我也就更受苦了!”他說著便埋首桌上,好像不堪回首似的。
“年輕人,”他又起來了,仍往下說著,“我從你的麵相觀察,似乎看出你的情緒不寧。你來時便注意到這點了,因此,我才來跟你談談。我的一生既向你說了,並不是為供給旁人做譏笑的資料,他們早已知道些了,我要找一個有情感有知識的朋友。那麼,我的妻子既然進過貴族女子高級學校,出校時,她也曾在名流官紳麵前跳過圍巾舞。她還得了個金牌和一張名譽獎狀呢。那金牌嗎?……已經賣了——賣了,嗯……那名譽獎狀還留在她的衣箱內,前些時,她曾拿給女房東看過。她雖和女房東不很和睦,但她卻願將過去的快樂和榮譽告訴人家。我不會也不必苛求她,她所留下的唯一東西,聊以憶起往事罷了,其他的所有早已不存蹤影了。哦,哦,她沉毅、自矜,看上去是有著誌氣的,她會擦地板,隻吃黑麵包,但絕不受人家的奚落。因此,列別加尼科夫那次對她施暴,她就看得很重,所以受一頓打後,她便高臥著,因為太傷了她的心了,她從未挨過打罵呀。我娶她時,她是寡婦,有三個孩子。她和第一個男人感情很深(他是個軍隊長官),所以脫離她父親跟他遠走了。她很愛他的男人;但他迷戀賭博,欠了一堆債,不久就死了。他以前經常打她,她也還過手(這點我可有證明的),但現在她還拖著眼淚鼻涕常說他好,這雖在回憶中,我也快樂呢!她以為自己是已經快樂過了的。……他死了,遺下三個小孩子,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此時我正在那兒;她被遺棄在絕望的貧困中,我雖見過許多盛衰興亡的事,但我不能形容她的困苦。親戚不理她,因她太驕矜了。……先生,那時我是個獨身者,前妻隻留下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我不忍看她那樣的受苦,便向她求婚了。你想她如此困難,又是受過教育的,出身高貴的女人,她竟同意和我結婚了。哭著、歎著、扳手,她竟嫁給我,實在是因為她窮得沒辦法了!你懂嗎,先生?須知無路可走時,那是怎麼一件事,不,你還沒有明白呢。……差不多一年多了,我負責任地說,老實說,我不曾和它接觸過了。”他手指著酒壺,“我有的是情感,但我不能給她開心,後來我的飯碗丟了,不是因為自己有過失,實在由於裁員,於是我便和它握手了!……一年半前,流浪困苦,不消說,我們看見在這個大都市,有許多的紀念物來裝飾。我就在這兒找到一份職業,但不久我又失業了。你知道?這回卻是我自己的過失了,我把工作給弄丟了,我的弱點暴露出來了……我們現在住在阿瑪莉婭·費奧多羅夫娜·莉佩韋澤家的一個房間,我們靠什麼度日,用什麼付房租,我不好說了。除了我倆外,還有許多人同住著。汙穢紊亂……嗯……我前妻所生的女兒年紀大了;我的女兒小時在家時,受後娘的虐待情形,我不必說了。因為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她雖豁達,性子卻剛強,容易發怒。……是的。不必再說吧!不必說,索尼婭沒受教育是當然了。四年前,我也自己教過她地理和曆史,但我對於那些功課也不很懂呢,而且也沒有可用的課本,我們的書是怎樣的呢……嗯,現在已經找不到了,所以不久教她讀書的工作便停了。記得是在波斯國王居魯士那一課停的。她漸漸長大,也讀了好些小說,最近她讀著從列別加尼科夫那裏借來的一本書,很感興趣,是路易斯的《生理學》——你看過嗎?——她有時會從那書裏選一兩段傳述給我們呢,她所學的知識就是這點。如此我可以再向你說,先生,我將問你一句。你覺得一個忠厚的姑娘,通過努力的工作可以得到報酬嗎?如果她是忠厚的而沒有其他技能的,她一天難得有十五個戈比,而且還得忙個不停!此外,伊萬諾維奇·克洛普什托克公爵——你知道他嗎?——到現在他尚沒把她替他打的那件襯衣的工錢給她呢,而且對她很無禮,腳踢、口罵,聲稱襯衣打得不好。小孩子還要餓肚。……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往來踱著,彎著手,頰部發紅,那種病總是如此的。‘你住在這邊,’她說著,‘你要吃要喝,舒服得很,但不來做一點事情嗎?’她自己有許多東西吃喝,小孩子卻已經三天沒有嚐到一塊麵包皮了!我在床上躺著……嗯,這沒有什麼關係!我醉躺著,我聽見女兒索尼婭說話(她是個溫柔的人,聲音婉轉……頭發美麗,蒼白的瘦削的臉頰),她說道:‘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我真的要去幹那些事不成?’有一個品行不好的婦人達麗婭·弗蘭措夫娜,巡警很熟的,她有幾次要從女房東那邊找她。‘為什麼不去幹?’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譏誚地說著,‘你是多值錢的寶貝呢?’但不必責備她,不必責備她,先生,她說話的時候,情形已經不很好,她被病魔和一幫饑餓孩子的哭聲惹急了;這些話比其他什麼還刺她的心呢……因為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的品性就這樣,當小孩哭了,即使是因為餓,她也要去打他們的。六點鍾時,我見索尼婭起來了,她包著頭巾,披上肩巾,走出了房,大約九點鍾時候,她才回來。她一直走到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前麵,一語不發把三十個盧布放在她前麵的桌邊。並且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她隻拿著我們的大的碧綠色的緞布肩巾,裹著她的頭部,臉朝著牆壁躺著;她的小小的肩和身體隻是在顫抖……我還是和先前一樣在那邊臥著。我見了,年輕人,我看見了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一聲不響地走到索尼婭的床麵前;她跪著吻著索尼婭的腿不起來;她倆擁抱著熟睡了……一塊兒睡,一塊兒睡……是的……我自己……仍然神誌模糊地躺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