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冬年。”露露急匆匆過來說:“幫我個忙。”
兩人悄聲說了幾句,快步離開。
徐蘇瑜剛踏出去的步子頓在桌邊,目之所及隻剩爭滿心歡喜往過走的小朋友。
“你好。”徐蘇瑜說。
小朋友抬頭:“阿姨好。”
“阿姨很喜歡你,可不可以請你吃一碟餅幹?”
“真的嗎?”
“真的。”徐蘇瑜從包裏拿出一百錢,遞到她麵前說:“但是要你自己去點,記著,一定要是紅茶味兒的,小餅幹。”
小朋友疑惑:“這個味道的好吃嗎?”
徐蘇瑜說:“很好吃。”
小朋友心無城府:“那我去點,一會兒我們一起吃。”
徐蘇瑜說:“好。”
徐蘇瑜坐回來等著。
很快,小朋友拿著找零的錢坐到徐蘇瑜對麵說:“阿姨,這裏沒有紅茶味兒的小餅幹,我點了別的可以嗎?”
徐蘇瑜的思緒有刹定格,緊接著,一個猜測清晰地出現在她腦子裏:過一會兒,服務員送過來的餐食一定沒有擺成一朵花的形狀,即使去點餐的是一個需要特別照顧的小朋友。
“阿姨,可以嗎?”小朋友等不到徐蘇瑜的回答,跪在椅子上問。
徐蘇瑜緊握著手,聲音微微發顫:“可以。”
小朋友高興地坐回去,觸不到地麵的雙腿在桌下晃了又晃,果然隻等到一碟沒有任何擺盤的甜點。
那個瞬間,徐蘇瑜腦中隻是很輕的嗡了一聲,母親把她從墓地帶回去後說的話一句句響在耳邊。
“徐蘇瑜,你每天這麼不吃不喝,還怎麼考大學,怎麼當外交官,怎麼完成和她的約定?”
“媽知道你難受,但是人死不能複生,你要往前看。”
“前麵什麼都不會有了。”
“怎麼不會有?她妹妹需要你保護,她存在的痕跡需要你記住,她想考卻沒考的學校也需要你幫她去看一看。”
“徐蘇瑜,前麵還有很多東西在等著你。”
“隻有她不會等著我是不是?”
“……她在另一個世界看著你。”
“有另一個世界嗎?”
“你信有,就一定有。”
“媽,我不想考外交學了,我想讀心理。”
“為了她?”
“嗯,我想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有沒有什麼哪一秒喜歡過我。”
“知道這些有什麼用?”
“有用,確定她也喜歡我,我以後才敢大大方方地喜歡她。”
“喜歡她之前,還要經過她的同意。”
“媽,我想和她說一聲,我喜歡她。”
“你說了,我信,另一個世界就會存在,我想親口說給她聽。”
徐蘇瑜把電腦裝進包裏,電源線一段段仔細折好放在旁邊,起身往收銀台走。
經過新書展示區,她看了眼那本還沒有被翻閱過的小說,想起很多年前,和母親說過的最篤定的兩個字。
“我信。”
信得太久卻沒有成真,以至於她差點忘了這種虛妄的可能。
是可能就應該去問一問。
“您好,結賬嗎?”已經回來的露露熱情道。
徐蘇瑜說:“不結,我沒有買東西。”
露露微笑:
“好的。”
對話結束,露露準備去忙,卻見站在自己麵前的人完全沒有走的意思。
露露笑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徐蘇瑜朝林冬年剛才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問:“你剛才找幫忙的人,她是誰?”
露露一愣:“您說林冬年啊,一個挺不容易的姐姐。您找她?”
徐蘇瑜:“嗯,我想找她問一個問題。”
“那得明天嘍,她前陣子生病了,身體還沒完全好,老板隻準她上班到五點。她剛才幫我清點完書,已經下班了。”
“往哪個方向走的?”
“東。”
“謝謝。”
徐蘇瑜提著包和電腦往出走。
露露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嘀咕道:“看著也不像壞人啊,為什麼林姐找茶莊要和她反方向的,回家也不走平時的路?奇怪。”
因為沈同宜準備離開的時候,看到了坐在徐蘇瑜對麵的小朋友和擺在桌上的點心。
她已經撒了一個謊,暫時找不到另一個謊來圓。
……
徐蘇瑜從店裏出來看著東邊的路。
她在這座城市裏生活了37年,哪一條街通向哪裏一清一楚。
向東走東,林……
她隻會離家越來越遠。
她連怎麼掃碼加微信都不知道,對現在這個世界幾乎一無所知,為什麼要走那麼遠?
走那麼遠,是想躲誰?
為什麼,要躲她?
徐蘇瑜的外衣敞開著,寒風毫不留情地吹進來,像沉重的冰塊在持續擊打她的小腹,疼得她想彎一彎腰,鬧鍾卻忽然在口袋裏響起。
徐蘇瑜隻能筆直地站著,關閉鬧鍾,給福利院的老師打一個電話,告訴他們,她馬上去接齊暘,然後往西走,往北折,一個半小時後回到一中給齊暘做飯,幫她洗澡,哄她入睡。
隻剩下一個人的時候,夜色立刻變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緊緊網著床上冷汗不斷的徐蘇瑜。
林冬年的臉沒有太多過度,就在她腦子裏變成了沈同宜。
醫院初見那聲隻能用眼睛去看的“蘇蘇”;
臥室窗邊的側影;
驟然看到她站在房門口時吃驚的表情,後來的著急,以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撒嬌口吻——“你出去一下嘛”。
她母親說她死裏逃生之後變了;
她對沈見清和秦越的關注;
她失憶卻能把高三發生的事清晰回憶。
她說要離開時,她臉上的依依不舍;
她朋友圈裏,她帶著絕對偏向的點讚;
她不舒服時收到的紅茶和餅幹;
她聽見的40歲和情人節的生日;
她真的……看到了那個教過她萬福禮,又去教別人的身影……
可是,為什麼不認她呢?
看到她會驚喜,會點讚她的朋友圈,又在書架旁遠離她;
給她一朵花(),
?(),
什麼都沒有發現,讓她一個人麵對那些可怕的事?
或者,從她留下她一個人隨父母出國那天起,她就生氣了?
還有,沈同宜喜歡她這件事,她是不是理解錯了?
疑問填補著夜色那張網上的縫隙;在林冬年臥室裏聽見的那些恐怖回憶像繩,勒著徐蘇瑜的脖子。
她在極端的窒息中漸漸失去意識。
驀地,一隻手揭開網,輕輕拍著她劇烈起伏的胸口。
小小的,軟軟的,趴在她身上說:“媽媽,不怕。”
徐蘇瑜驚坐起來,混亂視線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不高,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慢慢把門拉上,出去外麵。
清脆一聲“哢”讓徐蘇瑜如夢初醒,她才終於感覺到胸腔疼得像是要炸裂開來。
徐蘇瑜難以支撐地側臥下來,用力咬著牙關,把喉嚨裏那些脆弱的情緒一點一點咽下去。
咽到最後那句“為什麼不認她”,徐蘇瑜墨色的瞳孔攏了又散,散了又攏,晨光成了一麵模糊的牆,飛鳥從牆邊經過,留下一道影,明明暗暗地籠著一張紙。
徐蘇瑜抖著手拿起來,看到了齊暘的稚嫩的筆記:【阿越姐姐說,要說話,別人才能知道你在想什麼,想要什麼。】
徐蘇瑜愣了兩秒,腦中忽然嗡鳴一片。
————
傍晚,徐蘇瑜從已經停了很久的車上下來,跟著前麵那個已經一夕之間隻剩熟悉的身影。
她今天依然選擇往東走。
徐蘇瑜的步子頓在原地。
她不是一個怯懦的人,隻是有些事就像“近鄉情怯”,更怕有些“為什麼”的答案,和自己25年的堅持相互違背,那對她來說,會是致命的打擊。
再致命,也不能明知道她在哪裏卻視而不見。
早墓地那聲表白之後,她對“沈同宜”這三個字的克製就已經不複存在了。
徐蘇瑜望著前方越走越遠的身影,很久,把齊暘寫給她的那張紙捏皺了,才又繼續跟著她往前走。
她還和從前一樣,喜歡走走停停,春天看花鳥,夏天看魚蟲,秋天看落葉,冬天把帽子拉到最低,衣領提到最高,嬌聲嬌氣地說:“蘇蘇,太冷了,我的眼睛不能露出來,你拉著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