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同宜手一晃,杯子撞到茶壺,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你不是不喜歡喝茶?”沈同宜說。
徐蘇瑜:“現在喜歡了。”
喜不喜歡會是一瞬間就能決定的事?
沈同宜不懂,她隻知道自己喜歡徐蘇瑜也許真的隻用了一瞬間——初次見麵的那個瞬間,她穿著短袖長褲,像開在田野的花,自由又鮮豔,和她枯燥無趣的生活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極端。她羨慕不已,忍不住一直看。看到她回過頭,揚唇一笑,她心動不已。
這就是她的喜歡。
而不喜歡,可能永遠都不可能,畢竟,這個人算得上她兩世的一見鍾情。
最後依然還是她的可望不可及。
沈同宜低著頭,咽了咽脹痛欲裂的喉嚨,笑著說:“不是什麼好茶。”
徐蘇瑜:“沒事,我不懂茶。”
她好像打定主意要這一壺。
沈同宜隻能一樣樣又放回去,手碰到放置餅幹的碟子,她抬頭看著窗外說:“今天的雪真大,看著就冷。”
徐蘇瑜本能轉頭往外看。
沈同宜趁機把餅幹打散,放到她麵前說:“徐醫生慢用,我去忙了。”
徐蘇瑜應了一聲,說:“謝謝。”
話落看到碟子裏的餅幹,徐蘇瑜剛剛平靜下來的心跳空了一拍,胸腔裏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
她不確定林冬年懂不懂,掩耳盜鈴的本質是一種情緒的遞進。
徐蘇瑜抬頭看向林冬年離開的方向,像隔著一層迷霧,她在裏麵時進時退,讓人難以捉摸。
似乎從第一眼遇見,她就沒有看懂過這個女人。
她作為心理醫生的共情力和洞察力在她身上一無是處。
徐蘇瑜舒展的眉心無意識收緊。
門口有個女人帶了孩子進來,向這邊張望著找座位。
徐蘇瑜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合上電腦坐起來,看了林冬年為她倒好的那杯茶很久,才伸手端起來。
入口順滑,醇厚香濃。
徐蘇瑜隻喝過沈同宜的茶,沒有更多對比,此刻茶湯經唇齒流過,回甘生津的感覺一瞬間就把她拉回到了一十五六年前。
太像了,不對,應該是幾乎一模一樣。
徐蘇瑜胸腔裏那股無法言說的感覺清晰了一瞬,很快又平靜下來。
好茶不論流傳多少年味道都不會變,這一次她察覺到的“相似”沒有意義。
隻是,一家更偏向年輕人的現代化書店,也會有這種好茶?
大多數的年輕人應該更願意花一三十塊去買一杯原料普通的奶茶,而不是麻煩又帶不走的紅茶。
徐蘇瑜隻能猜測這家店的老板也許是一個很有情調,心境頗高的人。
但,林冬年為什麼說不是什麼好茶?
又是一件徐蘇瑜想不明白的事,她莫名感到心煩意亂。
徐蘇瑜將身體往後一靠,倚
在卡座裏,
強行用熟悉的茶香拉回思緒。
和沈同宜有關的回憶像電影,
在她腦子裏反複播放,連貫、生動,讓人沉溺。她的視線漸漸在回憶裏放空,落入無盡的虛空裏,漫無目的,有什麼從那裏經過,她就被動看到什麼。
“姐姐!”
小朋友驟然一聲清脆的呼喊傳來,徐蘇瑜目光輕顫,聚焦在了視線停留的地方。
……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林冬年身上。
林冬年蹲在穿著漢服的小姑娘麵前,柔聲說:“這裏是書店,不可以大聲喧嘩。”
小朋友吐吐舌頭,用手掌攏著嘴巴,小聲叫她:“姐姐。”
林冬年笑得溫柔又明媚,因為頭頂有光線流落,很具修飾效果,林冬年這個笑就和她冷色調的長相沒有太多違和,但不適合,它更應該出現在杏眼桃腮,華容婀娜的溫婉美人臉上,比如,沈同宜。
徐蘇瑜的視線恍惚一瞬,腦子裏被按下暫停鍵的記憶電影開始繼續播放。她看著不遠處的林冬年,真真假假的時間空間在她眼前更迭交錯,她像站在錯位的時空裏,林冬年的笑和沈同宜的臉慢慢重疊在一起,真實得觸手可及。
“你應該叫我阿姨。”林冬年笑著說,絕對熟悉的語氣。
徐蘇瑜一腳踏空,落回實處,看到笑依然還是在林冬年臉上,虛實變化帶來的酸澀和落差在徐蘇瑜胸腔裏迅速蔓延,她用力咬了一下牙關,才把那股不適咽下去,收回視線看向了店外。
小朋友聽到沈同的話,果斷搖頭:“阿姨沒有姐姐好聽。”
沈同宜說:“可是我的年紀比你媽媽還大呀。”
小朋友驚呆:“姐姐你幾歲?”
“嗯——”沈同宜拖著聲故意賣關子,看到小朋友嘴巴幾乎要張成一個“O”時,忍不住笑出一聲,眼睛裏的光芒和她一樣亮,“40歲了。”
徐蘇瑜疊著腿微動,外麵有一樹雪被大風吹落了。
“哇!”小朋友驚喜地伸出手說:“我4歲!”
沈同宜配合地露出驚訝表情:“真巧。你幾月生日?”
小朋友掰著指頭算了一會兒,失落地說:“忘記了。”
沈同宜摸著小朋友的頭安慰:“沒關係啊,你告訴阿姨季節也可以。看到那邊的四季玩偶了嗎,阿姨想把你出生的季節送給你。”
小朋友頓時喜上眉梢:“秋天!”
沈同宜笑著說:“我是春天,很好的一個日子。”
小朋友問:“什麼日子?”
沈同宜起身,牽著她往擺放玩偶的地方走:“情人節。”
徐蘇瑜托著茶杯的手劇烈顫抖,水撞著杯子濺出來,灑了她滿手。
“蘇蘇,我的生日為什麼是情人節呀?”
“情人節不好嗎?所有人都能記得你的生日。”
“不好。”
“為什麼?”
“過幾年,你們都有喜歡的人了,誰還會幫我過生日。”
“你們
要約會。”
“我不會。”
徐蘇瑜和沈同宜說出“我不會”三個字的時候,
是真的打定主意,
要把這輩子所有的2月14都留給她。
隻是她那時候才13歲,還不知道想把和一輩子有關的時間留給同一個人是因為什麼。
等明白了,隻有機會給她三個情人節,以朋友的名義,之後再沒有人能讓她在那一天一手蛋糕一手鮮花,緊張又激動地等在路邊。
林冬年……她應該是35歲,生在夏天才對……
水一滴一滴從指縫裏滴落。
徐蘇瑜動作遲緩地轉回來,視線在被打散的紅茶餅幹上停留著。她的腦子很空,又好像隻是被一些雜亂荒唐的思緒填得太滿,無法整理而已。
不遠處,拿到玩偶的小朋友高興得手舞足蹈。
沈同宜怕她吵到人,連忙彎腰在她麵前“噓”了一聲,說:“‘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你穿漢服這麼漂亮,阿姨教你一個漢服禮儀好不好?”
徐蘇瑜貼在茶杯上的手指蜷了一下又鬆開,喉嚨幹澀發緊,想起初中的沈同宜。
“蘇蘇,穿漢服不能這麼行禮,你過來,我教你。”
小朋友歡天喜地地說:“嗯嗯!”
林冬年直起身體,邊示範邊講解,她柔和優雅的聲音和初中那個沈同宜的,猝不及防在徐蘇瑜耳邊重合。
“我們先要雙手握拳,右拳置於左拳之上,放在腹部中央,然後兩膝微微彎曲,低眉頷首,微微伏身,對,現在慢慢起身。”
“蘇蘇,你單獨做一遍。”
“哈哈哈,蘇蘇你太生硬了。”
“還是不行,你這樣子是害羞,不是含蓄。”
“我再教你一遍啊。”
“蘇蘇,你的眼神不要亂晃,看著我做。”
提起古代禮儀,臉上總帶著愁容的沈同宜那天罕見的一直在笑,而且笑得和夏陽一樣燦爛明亮。
因為太過耀眼,徐蘇瑜就隻記得她的笑和做那些動作時的端莊典雅,忘了懷疑她在沈玉山和薑瑋的重壓之下,可能並不是真正想學這些。
但她還是學得很好。
徐蘇瑜看著林冬年的動作,腦子裏反複出現過的“相似”變成了“一模一樣”,從眉目之間的神態到頷首的幅度,伏身的速度,完全一樣。
世上真的會有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處處一樣?
徐蘇瑜被腦中雜亂的思緒捆縛著,荒唐地想,人的貪欲掩飾得再好,也經不住反複誘惑。
於是茶杯被放在桌上,椅子摩擦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