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蘇瑜話落,果然看到林冬年又一次喜上眉梢,和她之前站在在門口看到的表情一模一樣。
不同之處在於,沈同宜前一次高興是因為她費了很大力氣,終於成功回懟了一條罵自己妹妹不配當老師的惡評,而這一次,她拿過手機,點開秦越的照片說:“這個女孩子一看就是值得放棄一切去喜歡的。”
徐蘇瑜抬眼,心裏有個疑問:明明是兩個人的感情,林冬年為什麼隻關注秦越?
從她語氣和神態裏,徐蘇瑜看到了一種類似如釋重負的表情。
的確如此。
沈同宜對沈見清的內疚來自於不曾提前告知,就突然扔下她一個人去承受所有的不公平。
她這幾天總在自己嚇自己,一會兒擔心沈見清有沒有熬過那段黑暗的日子,一會兒又想,她最後是不是認同了父母堅持同性戀是一種病的態度,到現在依然孤孤單單的,不敢再去喜歡一個女孩兒。
沈玉山和薑瑋最擅長將自己的意誌強加到孩子身上,企圖將他們打造成自己滿意的樣子,一旦反抗,迎接他們的會是絕對鋒利的打壓和鞭笞。
長期生長在那種環境裏,要麼變成他們日後可以拿來炫耀的提線木偶,要麼像她,在反抗與接受的極端矛盾中漸漸被吞噬。
所以,她還有點怕清兒是不是變成下一個自己,或者被那兩人馴服,失去了自由和意誌。
那是她花了14年時間去保護,才能躲開一切,快樂長大的妹妹,不論變成哪一樣,她都會內疚得難以承受。
現在她放心了。
她雖然還不知道清兒和那個女孩子完整的故事,但已經完全肯定了一點:清兒願意放棄現有的名譽前途去喜歡的女孩子,是一個值得喜歡的女孩子。
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該幸福的幸福了,該受到法律審判的也不會太遠。
蘇蘇……
她該和她說一聲“謝謝”。
最終讓喻卉無路可逃的霍靜應該是蘇蘇找到的——她離開之後,隻有蘇蘇知道視頻的事。看過視頻,蘇蘇才有可能找到那些黃圖真正來源——霍靜。
霍靜指證,清兒作證。
這件事最終的落腳點從她被人造黃謠至死變成了清兒親口回憶自己被人霸淩的經曆,從她想最後再保護清兒一次變成清兒保護了她,這違背了她在信裏和蘇蘇表達的意願,但她一點也不怪蘇蘇。
22年了,蘇蘇為了一個承諾,堅持了22年。
這麼漫長枯燥的時間足夠抹殺一切瑕疵,讓她對蘇蘇隻剩感激
。
沈同宜握緊手機,視線難以控製地想看向徐蘇瑜,又怕被她發現什麼,隻能用力壓著。
當年,她把那兩封信放進蘇蘇行李箱裏的時候其實很矛盾。
除了蘇蘇,她找不到可以幫自己的人,可她又怕自己的私心會永遠困住她。
她隻能僥幸地,一方麵希望蘇蘇不要堅持太久,去過自己的生活。她們隻是要好一點的朋友而已,沒有什麼牽絆可以持續到永遠,另一方麵,她又想著初中二年的親密相伴,高中二年的遙遠想念,和她那些偶爾表露的妄念,會不會已經在蘇蘇心裏留下一些隱秘痕跡?等她哪天忽然發現,自己卻已經不在了,她肯定會很難過,可她真的太累了,太痛苦了,強行留下會是所有人的負擔,她還是隻能走,隻能留下一個選擇題給蘇蘇,來降低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難過。
【如果你願意,就請幫一幫我,如果哪天累了,請立刻停下。
蘇蘇,清兒之外,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放心不下清兒,也舍不得你。】
她的這些話,站在朋友的角度來看,隻是一點冠冕堂皇的心疼而已,沒有什麼分量,等時間一久,她們之間的友情淡了,蘇蘇就會聽她的話,放棄堅持,不讓她舍不得。
可如果蘇蘇心裏真的已經有了一些屬於她的痕跡,那這些話,她應該能看懂。
看懂了,她的堅持就有了意義,日子就還能繼續過下去。
她把離開這件事準備得足夠充分,但依然掩蓋不了她的懦弱與自私——她明明知道清兒會難過,還是選擇把她一個人扔下;她明明想到了第二種可能,還是沒有給蘇蘇留下任何可能。
她配不上蘇蘇。
但是還好,蘇蘇沒有真的喜歡上她,她遇到了對的人,現在生活幸福。
而她,越發地喜歡蘇蘇了。
這個人讓她初中依賴了二年,高中堅強了二年,一共喜歡了六年;她走後,她為她保護了妹妹22年;她醒來,她給了她第一眼的安全感。
這樣的人……她舍不得因為一己私心地喜歡,破壞她穩定的生活……
沈同宜在緊咬著的嘴唇內側嚐到了血腥味。
咬破的地方很痛,這樣剛剛好能讓她清醒一點,不亂說話。
沈同宜熄屏手機,眨了眨酸脹模糊的眼,等眼底的潮濕感全部散下去了,抬頭看向徐蘇瑜說:“徐醫生,我應該怎麼配合你?”
一直在觀察林冬年的徐蘇瑜垂了一下眼皮,把從她身上看到的感激、歉疚、慶幸和傷心掩入瞳孔深處,說:“聊聊你最近的生活。”
沈同宜點點頭,沒有和現在那些離了手機就坐立難安的男男女女一樣一直拿著,而是端端正正地放回桌上,腰背筆直,肩骨舒展,雙腿合攏,雙手交握放在腿上。
她的坐姿很淑女,看過來的眉眼也溫潤柔和,和她性感的穿著,冷調的五官格格不入。
徐蘇瑜看著她,想起林母在客廳裏和她說過的一句話。
“年年這次死裏逃生
變了很多,人開朗了,肯說話,對我和她爸也熱絡了不少,哎呀,我嘴笨,總結不出來具體是什麼變化,就感覺,感覺年年整個人亮堂起來了,對,亮堂了,不再是以前那種陰沉沉的懂事。()”
——
“()”
從最簡單的生活聊起,一點一點深入。
沈同宜應一聲,開始回憶這幾天的生活。
她腦子裏浮現的第一句話是:林冬年很幸福。
林冬年雖然沒有那種大到空曠的房子,沒有可以跑跳玩鬧的大臥室,沒有獨立的衛生間,甚至沒有一條像樣的項鏈,但她有全天下最愛她的父母。
他們每天起早貪黑,是為了攢下足夠的錢,好給她一份豐厚的嫁妝,或者獨自養老的資本,而不是和沈玉山、薑瑋一樣,強迫孩子給自己爭氣;
他們進她的門一定會先敲她的門,事事詢問她的想法,尊重她的意見,而不是一句冷冰冰的“沈同宜,你不要跟我說什麼,你給我做什麼”;
他們很愛笑,每次叫出“年年”兩個字的時候都好像再叫自己最珍貴的寶貝,而不是一個可以繼承衣缽的機器人;
他們會給她做花樣百出的食物,看到她一口口吃下去的時候,比一天賺500塊錢還要高興萬分;
……
大前天回來,他們給她帶了一個親手在店裏烤紅薯。
揣在懷裏帶回來的,她拿到的時候還燙手,放了一會兒才吃的。
後來經過他們的房間,她聽到林母在笑著擠兌林父:“為了讓你閨女吃到口熱乎的,身上燙出水泡也不嫌疼是吧?”
林父笑了笑,說:“年年沒什麼愛吃的,就這一樣,我肯定要給她最好的。”
沈同宜內疚自己沒有馬上吃紅薯的同時,對林冬年享受的疼愛羨慕不已。
那個晚上,她躺在床上轉輾反側,翌日醒來,喊了第一聲“爸爸媽媽”。
她重新活過來的機會是林冬年給她的,原本就有義務孝敬她的父母,更何況,她還羨慕。
“我這幾天過得很好。”沈同宜毫不猶豫地說。
徐蘇瑜不露聲色地打量著她,試圖找出她在偽裝的證據。
沒有一點破綻。
難道林冬年真是個例?
不對,陳醫生在電話裏說過,他在病房提到“霸淩”兩個字的時候,林冬年有明顯的異常反應。
徐蘇瑜稍作猶豫,看著林冬年說:“以前的事你完全不記得了?”
() 沈同宜微頓,
她隻是不記得林冬年的事。這種情況對隻把她當林冬年的蘇蘇來說,
應該就是完全不記得了。
沈同宜說:“不記得了。”
徐蘇瑜“嗯”了聲,交疊起腿:“自殺的原因也不記得了?”
沈同宜臉上一白,身上連皮帶骨的疼。
她的膽子不大,隻敢自殺一次,所以選了沒有回頭路的一種方式。
清醒著死亡的那幾十個小時太痛苦了,身體上是,心裏也是,她一邊擔心妹妹一個人要怎麼生活,一邊想象蘇蘇回來找不到她會多難過。
有無數個瞬間,她已經不想死了,可是她說不出來話,動不了,全身上下隻有神經還是完好的。
她最後是帶著千般萬般的不甘死的,那種痛苦,她根本不敢回憶。
徐蘇瑜看到了,她不再追問。
但僅憑這麼一點反應,她還確定不了林冬年完整的心理狀態。
徐蘇瑜緊密地注視著林冬年的反應,繼續問:“那些人是怎麼欺負你的?”
沈同宜沉浸在自殺的不甘和痛苦裏,理智衰減嚴重,聞言,她下意識回憶自己當年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