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羅戈任的這番警告,是在結婚前一天發生的。這天晚上,公爵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婚前最後一次會麵;但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並不能使他得到安慰,甚至正好相反,使他更加不安起來。在這之前,也就是在數天之前,她和他見麵時,都想盡辦法使他快樂起來,因為她很害怕看到他憂愁的樣子,為此她甚至還試著給他唱歌,並時常給他講一切認為可笑的東西。公爵在她麵前,也幾乎一直保持笑容可掬的樣子,當然有時也的確是為了她的聰明才智和崇高的情感而笑的;當她衝動的時候(她時常衝動),就是會用優美的語言來講述。她聽到公爵的笑聲,看到自己給他留下的印象,便感到歡喜,開始驕傲起來了。然而,她現在的憂愁和沮喪,卻一小時比一小時更強烈。他對於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已經有明確的看法,否則,他現在對於她的一切行為就會覺得莫名其妙和難以理解。但是,他深信她還能恢複過來。他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他完全誠懇地愛她,這話是很正確的;在他對她的愛情裏,的確包含著一種好像對於一個可憐的、生病的嬰兒的柔情,這嬰兒是很難割舍的,甚至就不可能把她扔下而不管。他沒有向任何人解釋自己對她的感情,如果不能避免談話時,他也不喜歡談到這一點。他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坐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討論“情感”,好像兩人已經約好了似的。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他們的家常的、快樂的、活潑的談話。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後來曾說,她這些日子一直欣賞他們,隻要看著他們就會覺得開心和滿足。

但是,他對於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精神狀態和思想情況的這種看法,卻使他在某種程度上避開了其他許多疑慮。現在,她已經變成和他在三個月以前所知道的完全不同的女人。譬如說,他對於她當初為什麼不願意和他結婚,帶著眼淚、咒罵和責備逃走,而現在則自己竭力主張趕快結婚一點,已經不多加思索了。公爵想:“如此說來,她並不像當初那樣,害怕因為和他結婚,而使他遭到不幸。”據他的觀察,她的自信心恢複得這樣快,絕不是自然而然的。這種自信心也絕不會隻是由於憎恨阿格拉婭而產生的,當然也不會是由於害怕她和羅戈任同居將會遭到不幸而產生的,而是應該有比較深的一些感情。總而言之,既有這些原因,又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湊在一起構成的。但是,對於他來說,最明顯的就是他早就懷疑到這一點,也就是那顆可憐的、痛苦的心靈受不住了。這一切雖然使他巧妙地避開疑惑,但是,在這個時候,都不能使他得到安寧,也沒有使他得到休息。有時他似乎努力什麼也不去想;他大概把婚姻當成是一種不重要的形式;對於自己的命運也沒有太放在心上。至於那些辯駁和談話,例如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談話,他根本一點也不能回答,他覺得自己對這一類東西完全不能勝任,因此也就避免做諸如此類的談話。

他覺察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非常明白和了解阿格拉婭對於他有什麼意義。她並沒有說出來,但是當他有時準備上葉潘欽家裏去的時候,他看到了她的“臉色”。葉潘欽家一搬走,她就好像容光煥發了。不管他多麼不在意,多麼不會猜疑,但有一個念頭使他感到不安,那就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決定要鬧出什麼亂子來,想辦法把阿格拉婭從帕夫洛夫斯克攆走。別墅區內的所有人都紛紛議論公爵舉行婚禮的事情,一部分自然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鼓動起來,故意激怒她的情敵的。因為很難遇到葉潘欽一家人,於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有一次竟把公爵拉到馬車上,然後吩咐車夫一直從葉潘欽家別墅的窗前疾馳而過。這對於公爵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他照例是在無從挽回,等到馬車已經通過窗前的時候才明白過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後來便病了兩天;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再重複這種試驗了。在婚前的最後幾天,她開始悶悶不樂;結果是她永遠戰勝了自己的憂愁,又快樂起來,但是這一次似乎穩當些,不再像以前那樣高聲談笑、歡天喜地了。公爵隻得加倍留神。讓他覺得有趣的是,她從來不和他談起羅戈任。隻有一次,在他們結婚前五天,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忽然打發人來,請公爵立刻就去,因為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病得很厲害。他發現她好像完全瘋狂了:她呼喊著,哆嗦著,吵鬧著說羅戈任就藏在她家的花園裏,她剛才看見他,他夜裏一定會殺死她……宰了她!她整天不能安靜下來。但是那天晚上,當公爵到伊波利特家裏去的時候,上尉夫人剛從城裏回來(她有事進城去的),講起今天羅戈任到她的彼得堡寓所裏去,打聽帕夫洛夫斯克的情形。公爵問羅戈任什麼時候上她那裏去,上尉夫人說出的時間,恰好就是今天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說是在花園裏見到他的那個時間。這事情總算弄清楚了,原來隻是一種想象。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自己到上尉夫人那裏去詳細查明了一下,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在結婚前一天,當公爵離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時候,她正處於極興奮的狀態:時裝店的人從彼得堡送來了明天要用的服裝,有結婚禮服、帽子,等等。公爵沒有想到她見到這些服裝時,竟會如此興奮。他於是把每件服裝都誇獎一番,由於他的誇獎,使她顯得更加快樂了。但是,她說漏了嘴:她已經聽說城裏群情激憤,聽說確有一些壞蛋在那裏組織滑稽音樂隊,還特地編了幾首歪詩,而對於這一切,好像也得到了社會各界的默許。現在她一定要在他們麵前高高地抬起頭來,用她那時髦而又豪華的服裝遮掩一切——“讓他們去呼嘯,隻要他們敢。”她一想到這裏,眼睛裏就閃耀著光芒。她心裏還隱藏著一個幻想,但是她沒有說出來:她幻想阿格拉婭,或者至少她要打發什麼人來,偷偷地雜在人群裏,在教堂中,望著、看著,她自己在準備著。她在晚上十一點鍾左右和公爵分手的時候,正縈繞著這些念頭;但是還沒有過午夜,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就跑來見公爵,“請他快去,因為她病得很厲害”。公爵趕到後,發現他的未婚妻把自己鎖在臥室裏,痛哭流涕,犯著歇斯底裏病;她許久沒有聽到有人在門外跟她說些什麼,後來才開了門,隻讓公爵一個人進去,又把門鎖上,然後跪在他的麵前。(至少是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後來這樣講出來的,她偷看到了一點。)

“我做的是什麼事,我做的是什麼事!我把你弄成這樣子!”她喊著,痙攣地抱著他的腳。

公爵和她坐了整整一個小時,也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講,他們在一小時後分手時,已經快快樂樂地重歸於好了。這天夜裏,公爵又打發人去打聽了一下,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已經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在她睡醒以前,公爵又打發兩個人到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那裏去,等到打發第三個人去的時候,她吩咐這樣轉達公爵,“現在有一大群從彼得堡來的時裝設計師和理發師在,昨天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她現在正忙於打扮,正像一個絕世佳人在結婚前那樣地忙碌。眼下,就在此刻,正開著緊急會議,研究一下究竟應該戴哪一種鑽石,以及怎麼個戴法!”公爵聽到這些,也就完全放心了。

後來,這場婚事所發生的笑話,一些知情的人做了如下的敘述,大概是很可信的:

婚禮定於晚上八點鍾舉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七點鍾的時候就準備好了。從六點鍾起,就有一群閑人在列別傑夫別墅周圍,尤其是在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房子附近,斷斷續續地聚攏到一起。從七點鍾起,教堂裏開始聚滿了人。薇拉·列別傑娃和科利亞很替公爵擔心;但是,他們在家裏有許多事情要做,要在公爵的幾間屋內布置關於招待賓客和布置喜筵的事情。不管在婚禮以後,並沒有打算安排任何聚會。除了舉行婚禮時必要的人員之外,由列別傑夫邀請了普季岑夫婦、加尼亞、佩戴“安娜”勳章的醫生、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公爵向列別傑夫詢問,他為什麼突然想請醫生,因為他覺得自己“跟他簡直等於不認識”,列別傑夫揚揚得意地回答說:“他佩戴‘安娜’勳章,是一個可尊敬的人,可以用他來裝裝門麵哪。”他說完後,公爵笑起來了。凱勒和布爾多夫斯基穿著燕尾服,戴著手套,看起來很體麵;隻是凱勒有點掩飾不住他那好鬥的習氣,這使得公爵和委托凱勒辦事的那些人多少感到不安,他還充滿敵意地盯著在房屋附近的閑人們。七點半鍾,公爵終於坐著馬車到教堂去了。我們應該順便提出的是,他自己故意不願放棄任何一個共通的風俗習慣;一切都做得清清楚楚,光明正大,而且“盡善盡美”。公爵到了教堂,在群眾不斷地微語和呼喊之下,由不時向左右掃射威嚴目光的凱勒帶路,好容易才穿過人群,走了進去,暫時躲在聖堂內。接著,凱勒便動身去接新娘,他在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房屋的台階旁發現了一群人,不但論人數要比在公爵那裏的多出兩三倍,甚至放肆的程度也許要多出三倍。他拾級而上時,聽到了使他不能忍受的那種呼喊,他於是轉過身去,麵對人群,想要發表一篇合乎時宜的演說,但是,幸而被布爾多夫斯基和從台階上跑下來的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給阻止住了;他們把他拉住,用力把他拖到屋裏去。這使得凱勒又急又氣。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站起身來,又朝鏡子裏瞧了一下,撇嘴笑了笑(據凱勒後來說),她發現“自己的臉白得像死人一般”;她虔敬地朝聖像鞠了一躬,就走出門去。雷鳴般的歡呼聲迎接她的出現。誠然,在最初的一刹那,可以聽見笑聲和掌聲,也許還有哨聲;但是過了一會兒,就傳來了另一些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