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也有靈魂(1 / 2)

突然,

聞到了空氣裏飄來的一股香味,

抬眼處,

街燈已亮,

濃湯飄香,

啊,家門近在眼前,

心情立刻變得亢奮了。

湯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那時候,家在金殿路而我在成保小學讀書,每天要走很長的一段路去上學。書包沉甸甸的,因為裏麵偷偷藏了小說。上課時,小說放在課本底下,老師不注意時,便悄悄移開課本,一頭栽進小說的天地裏。然而,畢竟不是在幹光明磊落的事兒,一邊如癡如醉地讀著,一邊卻又提心吊膽地怕著,像個雅賊,雖然“偷”到了快樂,精神卻分外疲累。

傍晚放學時,街燈未亮,天幕卻像被戳了一個窟窿,渾渾濁濁的暮色幽幽忽忽地掉了出來。背著書包,像隻蝸牛,慢騰騰地走回家去,眼前的那一條路,忽然變得很長,長得無止無盡。低著頭,拖著宛如上了腳鐐的腿,走、走、走,走呀走的,突然,聞到了空氣裏飄來的一股香味,抬眼處,街燈已亮,濃湯飄香,啊,家門近在眼前,心情立刻變得亢奮了。

父親是廣東人,廣東人是特別喜歡喝湯的,因為他們相信,煲得久、熬得夠的湯水,能潤喉、潤肺、潤心、潤腸,因此,煲湯便成了我家的例常作業。一個人在生活線上縱使拚得焦頭爛額,但是,一回到家,隻要能夠喝上一碗好湯,所有透支的精力都得到了彌補,五髒六腑也美美地得到了滋補。

曾經,母親用炭爐煲湯。朱褐色的圓肚瓦鍋,穩穩地坐在小小的炭爐上,燒得通紅的炭塊,像是守護神的眼睛,忠心耿耿地守著那一鍋“水的精華”。母親坐在小凳子上,拿著蒲葵扇,耐心地煽,那炭,愈燒愈紅,愈紅愈旺,有時煙灰飛出來,便沾了母親一頭一臉,可是,性好整潔的母親,竟然一點兒也不嫌邋遢,她的心思,全都纏在那一鍋好湯裏。湯的香味,是一點一點慢慢慢慢地溢出來的;初而朦朦朧朧、縹縹緲緲,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陣陣斷斷續續的笛子聲,笛聲清越悠揚,但又帶著些許隱晦的神秘感。漸漸漸漸地,笛子聲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類似鑼鼓的喧鬧聲,大鳴大放;那種香味,濃鬱稠厚,非常跋扈、非常囂張,帶有很強的侵略性。

母親把瓦鍋小心翼翼地捧到桌子上,瓦蓋一掀,一蓬一蓬白白的煙氣,便像久別重逢的親人,熱情萬分地撲了過來。母親常常說:水,原本是沒有生命的,煮成了湯之後,才有了潑懍的生命力,也才有了美麗的靈魂。我們因此是以近乎虔誠的心,一口一口地捧喝手裏那一碗湯的,我們相信,湯喝下肚,便能像魔術豌豆一般飛快地向上躥長。也許,有一天,當碰上了成人世界種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惱,卻又後悔童年喝湯太多,長得太快。

母親熬煮的湯,有著截然不同的“內容”。

綠幽幽像液狀森林的,是西洋菜蜜棗豬肺湯;紅豔豔像液體寶石的,是蓮藕雞爪花生湯;紅白分明像調色板的,是番茄蘿卜牛肉湯;百味雜陳又酸又鹹又鮮又辣的,是鹹菜豆腐魚頭辣椒湯;溫柔敦厚暖心暖肺的,是老黃瓜紅棗八爪魚湯;風味獨特雅俗共賞的,是榨菜蘑菇湯;懸壺濟世普度眾生的,是北杞黨參杞枸龍眼燉雞湯;風采迷人腴香誘人的,是冬瓜火腿幹貝湯……

我們幾兄弟姐妹就在一鍋鍋好湯的滋潤下,慢慢慢慢地長大成人。各自成家之後,我們也歡歡喜喜地為我們親愛的孩子燉湯、熬湯、煮湯。

湯的文化,就這樣一代接一代地傳下去了。

日勝是瓊州人,婆母的湯,和我家相較,有著完全不同的風味。比如說,婆母會把碎肉鑲在魚鰾裏,和海參冬菇一起煮,這樣的湯,在我來說,實在是豪華得近乎奢侈了。然而,有時,不可思議地,她竟然會將爽脆可口的黃瓜與蝦米同煮,煮好的湯,味道雖然不賴,可那黃瓜卻已變得軟綿綿的,失去了一切咬勁,我不太喜歡。婆母最為拿手的,是熬煮高湯。幾隻老母雞,去皮、去油,加上幾個大洋蔥,讓它們慢火在瓦鍋裏浮浮沉沉三四個小時,之後,將所有的雜質過濾掉,那一鍋澄清明淨的湯,甘美鮮甜,達於極致,是天下之最。婆母把高湯擱在冰箱裏,煮粥、炒菜,都用它。我家孩子常說:“媽媽,我要吃婆婆那種白白的粥。”他們不知道,那鍋白白的粥,其實是用千錘百煉的高湯熬成的。表麵上風淡雲輕,實際上功夫蓋世,我想,這才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