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黑眸中最後的光亮徹徹底底沉了下去。
仇不語太過熟悉人們身上傳來的情感,所以他能夠清楚感受到,原昭月身周充盈的,分明叫做“拋棄。”
白衣帝師背過身去,側臉清冷美麗。
殿外初醒天光從窗台縫隙漏出來幾絲,襯得她如同壁龕神像般疏遠無情。
仇不語一直看不透自己這位老師。
最開始,仇不語隻覺得她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輩,特別是察覺了她同與世無爭的外表表裏不一的情緒之後。
雖然仇不語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可圖謀的東西,可一個人的心聲不會作假。所以麵對帝師,他一直保持著清醒和戒備。
但是什麼時候,這種戒備慢慢軟化消失了呢?
或許是那幾套沒有緣由,的確不求回報的衣服。或許是那一箱箱在她口中“毫無用處”的珍貴藥材,一盒盒溫熱的飯菜,一句輕飄飄的“他很好,我相信他”。又或許是在他那麼激烈的反抗下,仍舊冒著被記恨的風險,拉住步入魔障的他。明明抗拒蠶獄,但還是答應下來。
她是蜜糖,也是□□,是即便探知真實,仍舊叫人飛蛾撲火的亮光。
半年的相處,即便仇不語再冷漠,心口仍舊被叩開一條縫隙。
細微,但足以照進光。
原昭月離開後,他高燒不退,一直在做噩夢。噩夢醒後,立馬就有守候在偏殿一旁的書童為他送來溫度正好的藥。苦澀的藥味中和著淺淡的梅花香氣,要仇不語徹底清醒的同時,終於有餘地審視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麼。
他朝她拔了劍,再一次。
仇不語從不會為自己做過的事後悔。
可這點不後悔,在察覺原昭月冷漠地想要放棄之後,終於擊得粉碎。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意識到這點後,恐慌不可遏止地開始蔓延。
這在以前,他從來隻能從旁人身上體會到的劣等情緒,如今終於直白地降臨在他身上。
“老師。”寒風蕭瑟的殿外,少年皇子低低地開口,怎麼遮掩不住聲音裏的茫然與顫抖:“您......想要放棄我了嗎?”
初春的冷風卷積著枯葉,拍打在水潭裏。無人應答。
整整數月,原昭月從仇不語口中,聽到的都是“帝師”這樣規矩又疏離的稱呼。想從這狼崽子嘴裏敲出一聲心甘情願的“老師”,比登天還難。
但是現在,仇不語喊她老師了,也隻有老師。
原昭月心驚於他的敏銳,卻輕描淡寫:“殿下多慮了。”
她一向自詡情緒控製極佳,絕不至於將心裏所想表現在臉上。
從昨日直白挑明了她的謀算開始,原昭月發覺出越來越多的不對勁。有的時候,仇不語給她的感覺,就像是可以看透這層無人發覺的偽裝,穿過‘帝師’穿過‘歸墟神女’直直落進內裏,產生要人不悅的窺伺感。
“夜已深,若是無事,殿下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不!”少年猛然失聲。
他沉默片刻,喉嚨幹澀地開口:“其實......我能感知到旁人的情緒,這是我與生俱來的天賦。”
這個隱藏在仇不語心底十幾年,從未對任何人透露,準備就此帶入土中的秘密,在今日,被他親口公之於眾。
饒是原昭月,也忍不住露出驚愕的神情。
她千算萬算,怎麼也想不到,仇不語竟然有這樣的天賦。
“那又如何?”原昭月穩了穩心神:“你若真的有這樣的天賦,那更應該清楚我現在的心情。”
有多麼冷酷,無情,亟待拋棄,抽離。
終於,一雙膝蓋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灰色台階上。
“我知道的,我當然知道的。”少年低聲重複,眉宇裏沉著一星半點的茫然,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可老師......我隻有您了。”
他一無所有,隻想抓住最後一點,有溫度的東西。
仇不語生來傲慢冷漠。但他無疑是矜貴的,自由的。
即便當初在在漫天大雪中被罰跪,少年也不曾低下自己脊梁,在所有人低頭時毫不避諱地抬首,滿身不屈傲骨。
那時的他跪下,也好似站著,像一株屹立汙濁風雪中的蒼翠青鬆。
可現在,少年皇子跪在她的身後,唇角是咬破了的早已結痂黯淡的血,指節無力顫抖著,睫毛斂下顫抖,用低聲下氣叫人無法不去心軟的語調,卑微地懇求。
可這回,原昭月清楚,他是真的跪下了,低下高傲的頭顱,滿身脆弱。
“我會是您最鋒利的劍。您可以隨意利用我......隻要我對老師還有用。”
他親手把自己交付到她手上,卑微地懇求。
“所以,老師可不可以,不要放棄我?”
看著眼前一幕,原昭月罕見地失語。
她想說我沒有不要你。但往日信口拈來的謊言,此刻仿佛卡在喉嚨。
少年抬眸看著她。不知何時,這雙寒星眼眸裏尖銳的刺和防備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東西。
——是從一開始就清楚,她在試圖利用他之後,仍舊甘之如飴的東西。
此時此刻,原昭月無比清楚,自己終於成功了。
這頭荊棘滿身,倔起來比誰都倔,野性難馴的凶惡狼崽,最終還是毫不保留地,在她麵前展露自己柔軟的肚皮。
成了一條等著她戴上項圈,搖尾乞憐的小狗。
可為什麼偏偏就是這個時候呢?她想。
原昭月沒有忽略仇不語方才說自己天生就有感知他人情緒的天賦。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在這項天賦之下,之前自己一切行為是不是早就暴露無遺。
她可是打算將吳嬤嬤臨終時的話永遠隱瞞起來不告訴他,讓他至死也不能做個明白鬼。
這樣還能毫不猶豫地選擇相信她。真是......愚蠢至極。也太晚了。
原昭月閉上眼睛,連指尖都在顫抖。
晚間刺骨的冷風從雲端刮來,吹散了庭院枝頭垂著的梔子,吹散了白衣帝師衣袂鬢角沾染的,萬年不變的梅花冷香。
仇不語一直知道,他的老師,有一顆如同天山暮雪般冰封的心。冷得結冰生凍,沒有絲毫溫度。
但在這一刻,他能夠清楚地感知到。
終年不化的冰雪忽然裂開,從山頂坍塌下來,雪崩那樣滾落在早已幹涸的河床裏,衝出一條細細的,流淌的春河。
她心軟了嗎?仇不語不知道,也不敢賭。
他灌了鉛那樣跪在這條小溪裏,祈禱著冰雪垂憐。
於無盡冷風中,等待最後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