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原昭月站在書房內,聽見書童的腳步,微微側過頭。
她仍舊是方才那身裝束,金邊掐紅線的厚重鶴氅垂下,裹住內裏那件對早春來說略顯單薄的白色暗紋裏衣。
“回大人的話,七殿下已經睡下了。”
“嗯,退下吧。”
見她頷首,守在一旁的宮女連忙點燃雕花香爐內的熏香,小心翼翼擺上禦賜長明的鮫人燭,最後細心整理好塌上墊著的軟枕,行了一禮,躬身告退。
殿門關合,靜寂空曠的書房內,許久傳來一聲幽幽歎息。
“嗬......”
原昭月凝望著遙遠的夜幕,說不清此刻心情如何。
仇不語幾天幾夜沒合眼,書童勸著喝了碗藥,好說歹說,總算睡下。
他是睡下了,原昭月卻徹底失了眠。在塌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半晌,隻好重新披上外袍,踱步走到書房,一個人觀賞著漫天月色。
窗台上放著盆素冠荷鼎,她隨手撥弄兩下,仍由白色的花骨朵覆蓋在自己修長的指尖上,合抱般簇擁。
木欄外,小橋流水,深潭裏的錦鯉早已熟睡,在睡夢中吐著泡泡。
冷冷的弦月掛在黑色的天幕之上,蒼白的月光順著窗欞映進來,將神女姣好的側臉勾勒得冷酷無情。
隻是再無情,也不過如此。
沒有人比原昭月更清楚......不久前,她做了一件多麼瘋狂的事。
少年皇子跪在帝師宮前,鴉羽似的睫毛顫抖。冷風一吹,手心後背的冷汗仿佛如同結冰一般,冷徹心扉。
就在他麻木的,無聲地,近乎絕望地等待著審判之時,不知道過了多久,站在宮前,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帝師才終於開口。
“殿下的阿母在臨死前,曾托付過我一件事。她讓殿下趕緊離開南燼國,去往北冥,否則恐有殺身之禍。”
瘋了,自己真的是瘋了。
一段簡短的話,原昭月說得極慢極慢,一字一句,最終疲憊地閉眸。
“明日我會派人將殿下護送出城......從此往後,天高水遠,再也不要回來。”
——她到底還是心軟了。
心軟這個詞語,似乎很難和歸墟神女畫等號。
並非是原昭月這個人格外冷酷,而是仙界仙神差不多都是一個德行,幾乎獨來獨往,就連看對眼結合為仙侶的都少。不過想來也是,仙神們與天同壽,不死不滅,生來便有強大法力和尊貴身份,自然事事隻會為自己著想。
原昭月在仙界沒有朋友,隻同慈祥的仙樹爺爺較為熟識。下凡前仙樹爺爺千叮萬囑,讓她凡事以任務為先,不要投入過多感情,她深以為然。
可終究,還是在仇不語這裏破了例。
即便是現在,頭腦得以冷靜下來,抽離地捋清先前究竟發生什麼,原昭月也必須不情願地承認,她確確實實是被打動了。
為什麼會心軟,為什麼被打動?她撥弄著蘭花的花蕊,無聲垂眸。
是少年的坦誠相告?明明知道自己惡劣本性卻仍舊堅定不移的信任?近乎孤注一擲的決定?還是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眸,寒風夜色中折服的驕傲脊背?
抑或者是少年即使遍體鱗傷也不願後退半步,瞳孔燃燒搖曳著一簇濃烈火光,仍舊咬牙吞下的堅持。又或者麵對著她高山般強硬的阻攔,那點火光一點一點熄滅,陡然飄起的於心不忍?
甚至是自願臣服,露出脆弱的脖頸,任由她係上項圈韁繩的舉動?
很難說清究竟是哪一點觸動了神女冷峻的心弦。
無可否認的是,枯枝敗葉無聲中抽條開了花。
原昭月就這樣,在窗邊站了整夜,燭火搖晃著漾開倒影。
等到天光大作,她終於垂首,凝視著指尖上的蘭花,低聲自嘲:“盡數相告不說,還要出手相助,放虎歸山......這是我做過最愚蠢的決定。”
說完,原昭月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