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情感上,隻要一想到自己整整小半年的努力付諸東流,原昭月就恨不得把仇不語打一頓。
“讓開。”仇不語的聲音嘶啞到不可思議:“讓開。”
整整兩遍,原昭月沒有動作,發尾垂下的絲帶都沒有晃動半下。
“我再說最後一遍,讓開。”
三遍。須臾後,少年皇子猛然提劍暴起。
錯身之時,原昭月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雙瞳孔遍布黑霧,邊緣仿佛滲出猩紅的血,充斥著尖銳濃烈的恨,叫人不寒而栗。
重要的親人正麵臨生死攸關,哪怕是好意,人也不會來得及思考,隻會本能地,對攔在麵前的每一個人,生出等同的,濃烈的恨意。
但這並不意味著,原昭月會原諒仇不語動手。
“這是殿下第二次用劍對著我。”
在仇不語真正朝她動手後,原昭月反而冷靜下來,嘲諷般笑笑:“用的還是我親自傳授的劍法。”
“您親自教的劍法,”仇不語反複咀嚼著這幾個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驟然褪去冷漠表皮,近乎慘白的臉上沁出瘋色,“您教我......救我,不是覺得我堪可一用,可為刀劍?您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夠了嗎?!”
原昭月臉上的笑意徹底收斂。
她怎麼想不到,仇不語竟然從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她的打算。
這般被直白挑明,用譏諷語調陳述,難免要人惱羞成怒。
於是白衣帝師直截了當地抬手。
同樣的招式,更加圓潤如意飄逸出塵的劍法。她用的正是仇不語方才用過的劍招。轉瞬間,離殿門還差半臂距離的少年如同風箏斷線般墜落在地。
她冷冷地說:“既然已經要把話說明白,那從今以後,橋歸橋,路歸路。我不會再管殿下。當然,殿下今天,也別想走出帝師宮一步。”
“那就讓我來看看,殿下的劍法,究竟學到了幾分火候。拿劍。”
原昭月向來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她說不讓仇不語走,仇不語就真的隻有掙紮著站起來的機會,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少年一次次倒下,手肘淤血烏青,烏發散開,狀若癲狂。
直到這一刻,才能要人充分意識,她有多強,即使什麼武器都不拿,也如同一座無可逾越的高山。
他還差得太遠。
終於,在一次次希望被碾碎後,仇不語再也動不了了。他周身關節被冰寒刺骨的內力凝固,僅僅隻是想要抬起手指,都凝滯到不可思議。
“咚——”
少年不甘心地爬起,手肘在月白色石板上發出鈍響。
終於,或許是沒有力氣了,他再也沒能爬起來。
原昭月垂眸,居高臨下地看著,忽而一言不發地轉身。
不過如此。
仿佛聽見她無言的話語,那雙如同死水般逐漸沉寂的眼眸終於熄滅。
“求您。”
就在她即將走出內殿的時候,空曠的殿內驟然響起沙啞到不可思議的聲音,仿佛礪石劃過沙麵,老人行將就木:“求您。”
這兩個字,從滿身尖刺,桀驁不馴的他口中說出,終究塵埃落定。
“......救救阿母,求您。”
問雪不會暴露他,可蠶獄是宮中專門用來關押犯事太監宮女,將人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地方。不說嬤嬤本就有罪奴印記,一旦身為仇不語母妃貼身侍女的身份暴露,必將施以嚴苛酷刑。
之所以奮不顧身,是因為冷宮那會雖然有禁衛軍把守,卻是仇不語唯一的,最渺茫的機會。
一旦下獄,沒有仇帝親賜令牌,別說進去探監了,就是托個話也做不到。
他更沒有辦法。但原昭月可以。
因為仇帝賜下過三張令牌,帝師占其中之一。
“求您。”
仇不語從未求過人,也不會求。
他隻能麻木地,將自己的驕傲碾碎,在白衣帝師仍舊如同往常那樣沒有多少泛動,甚至還染上怒意的情緒裏,躺在冰冷的地麵,感受著自己四肢百骸逐漸冷凍,結冰,一遍遍重複這句話。
敏感的自尊,脆弱的傲骨,通通伴隨著“求你”兩個字,碾成了塵灰。
“......求您。”
生平頭一次,仇不語心中燒起一把熊熊大火。
過去的他,無欲無求,冷眼唾棄著人們汲汲營營的醜陋模樣。
而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弱小是一種罪。
他無比痛恨著,憎惡著,這樣懦弱的,沒有力量的自己。
少年陡然燃起的野心烈火,將心口灼燒了個遍。
“殿下是以什麼身份同我說這話?”
終於,原昭月壓下惱怒,淡淡地開口:“作為交換,又願意付出什麼代價?”
這並非她第一次提到這個話題。
上一回在馬車上,麵對暗藏戒備當麵質疑的仇不語,她輕描淡寫地問“七殿下,現在的你,能給我什麼?”
那時候的仇不語選擇沉默,是因為他知道自己一無所有。
但現在,這個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躺在少年皇子忽然抬眸,被汗水打濕散落的墨發蜿蜒在地麵。
他直直同塌上的帝師對視,如墨般泛紅的雙眸裏盛著偏執似的視死如歸。
這個刹那,原昭月感覺識海內再度觸電般隱隱作痛。
麵前少年皇子眼眸裏暗含的偏執同數月前那個夢境中敵國皇帝眼眸裏的偏執逐漸重疊。
“一切。”仇不語重新垂下頭去,輕聲道:“我可以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