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姐姐睡覺,並說她要是再糊紙袋,我就一宿不睡姐姐忙答應好,她就怕我這一招,她說把手裏的幾個紙袋糊完就睡。可恨的是姐姐還沒把手裏的紙袋糊完一半,我就睡得用棒子也砸不醒了。我小時候願睡覺,也能睡覺,不管在什麼地方都能安然入睡。有一次在海灘上挖蛤蜊,我竟然就睡過去,直到潮水漲到鼻孔眼裏才醒過來。我願睡覺還有一個更好的原因,睡覺時不覺得餓。
我背著書包逛馬路,幹脆不上學了。老師也不怎麼追究,餓到那個程度還追究什麼?尤其對我——連校長和體育老師都治不了的學生,誰還敢管!我們學校的學生最怕兩個人,一個是校長,一個是體育老師。校長有威嚴,體育老師有力氣。但威嚴和力氣對我毫無用處,我說過,要是來軟的,我馬上就完蛋。這個世界除了我蛆姐以外,全是和我來硬的,所以使我充滿了拚命的勁頭。
我的班主任其實挺不錯的,她曾旁敲側擊地對我說過許多次,現在不好好學習的壞處,將來就明白了。她這話說得當然正確,我現在更他媽的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盡管有文化的人倒過不少黴,但總的來說比沒文化的人活得舒服多了。我告訴過你,我這個人從不後悔。反正我就是沒文化了,還能自殺嗎?
我剛剛說的是我背著書包逛馬路,逛馬路的目的是給姐姐弄大豆角。我們學校裏的那棵樹不但豆角弄沒了,連樹枝差一點劈折光了。我發現我住的這個可恨的城市樹並不少,但大豆角樹卻不多。我在城裏轉了一百圈,也沒見到一棵長大豆角的樹。但饑餓使我充滿耐心和耐力,我大概又轉了一百圈,終於感動了老天爺——在一座有院牆的小洋樓跟前,我意外地發現大豆角樹,比我們學校裏那棵樹茂盛一百倍,上麵結滿了豆角,鼓鼓的汁水很多。
我在豆角樹下高興了兩分鍾,立刻就高興不下去,因為樹長在院牆裏麵,隻是從高高的插滿尖玻璃片的牆頂端探出一些枝葉。倒黴的是院牆隻有一個鐵門,而且從早到晚關得緊緊的。不用說,這裏是保密單位——我們這個可恨的城市至少有一百萬個可恨的保密單位,而且全都有解放軍或警察把守。不過,這個保密單位卻沒帶槍的站崗,所以,我覺得有希望。
我這個人在絕對沒有希望的時候,也會傻乎乎地覺得大有希望,可就是這種傻乎乎卻讓我戰無不勝。有一次我到商店排隊買豆腐,人山人海擠在那裏,豆腐卻隻有幾箱。豆腐很快就賣完了,但我還是傻站在那裏,因為我總覺得豆腐加工廠還會送來豆腐。我在櫃台邊上直直地站了一百個小時,最後,所有的傻瓜都走光了,我還繼續傻站。有誌者事竟成,就在關門閉店時,加工廠偷偷地送一箱豆腐,說是賣給售貨員的,當然,他們不好意思也不得不賣給我一份。總之,我要想幹什麼事,非得十成不可——否則就能發瘋。
我開始圍著這座小洋樓轉,尋找我能鑽進去、爬進去,或是翻進去的地方。但是沒有,那院牆砌得嚴絲合縫,又高又厚,特別是牆頂端那密密麻麻尖刀似閃爍的玻璃片,叫你望而生畏。我想了無數個方法——用錘給那倒黴的牆砸一個洞。當然這不可能;我想搭一架梯子,這更是妄想。後來我就妄想下去,如果我是孫悟空,一個跟頭翻進去;或是我會變,把腿變得像電杆那樣長,站在牆外也可以摘豆角。我哪怕變個螞蟻,也可以從從容容爬進去;變成麻雀更方便——我突然覺得人是最無能的,連小鳥小蟲也趕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