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
“舒服些了嗎?”聞冬坐在盛夏的護理床旁, 邊給盛夏整理好氧氣管,邊語氣擔憂道,“還覺得呼吸困難嗎?”
盛夏腦袋陷在床頭軟枕裏, 纖細脖頸輕輕搖了搖,嗓音輕得近乎耳語,卻還是答得認真:“舒服...多了,不...不困難, 了,呼...”
聞冬拉過盛夏不能自主活動的那隻手,動作熟練給他按摩萎縮的手, 將那一根根蜷曲在一起的手指輕輕捋直,緩緩揉捏, 輕聲嗔他:“你這聲音小得都能被風吹散了,還叫不困難。”
盛夏就又不出聲了, 隻彎起眉眼朝聞冬笑。
聞冬輕歎了聲氣。
確實覺得還是太突然了。
雖然先前季凜確實已經說過, 他預感麵具要有新動作了。
但就連聞冬,或者說包括季凜自己, 也沒有完全預料到這個新動作會來得這麼快。
並且,這裏麵其實有個非常敏感的問題——
接連起伏互相關聯的三起案件才剛剛落下帷幕, 甚至還沒有出官方報道,可麵具的頭目卻就像已經明確知道了這場落幕一樣,馬不停蹄策劃出了新的「表演」。
再回憶起先前, 也是在沈溪案告破當晚, 就出現了高小雯的失蹤...
這樁樁件件聯係之緊密, 當時以為隻是巧合的, 現在聯係起來再看, 就覺得好像不止是巧合這樣簡單了。
聞冬知道麵具組織分工明確, 人手分布甚廣,但沒想到竟然能廣到這個程度,對警方消息如此靈通,就好像...好像他們其實就在身邊,離得很近一樣。
這種感覺其實細想是很令人驚恐的,就像明確知道了身邊有個惡魔,可這惡魔卻披著最完美的人皮,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沒人知道這惡魔究竟會是誰。
接到唐初的消息之後,這聚餐自然是要泡湯了。
盛夏痙攣得厲害,整個人狀態都極差,聞冬放心不下他,季凜便以交通規則內的最快速度,又先調頭把聞冬和盛夏一同送回了家,之後他才自己去了市局。
至於那個視頻...
那個視頻也隻有不到十秒鍾,視頻中,那個戴著怪異小醜麵具,身披猩紅色鬥篷的古怪男人,用詭異沙啞如破鑼一樣的嗓音低聲說了三個字:“見麵禮。”
隨後,伴隨一聲短促的小孩驚叫,畫麵中一閃而逝一張兒童的稚嫩臉頰。
視頻到這裏截然而止。
聯係起唐初先前說的「某有錢人家六歲男童失蹤」,很顯然,視頻中的男孩,有極大可能就是那個失蹤的男孩。
而這也是很容易得到確認的。
因此很顯然,麵具這次完全不介意讓警方知道,男孩失蹤就是他做的。
不但不介意,甚至是非常坦蕩而光明正大的。
就是在明確對警方宣戰——
沒錯,就是我做的,可你抓得到我嗎?
如果說先前季凜出「意外」車禍那次,在那個時候,季凜還認為麵具處於一個養精蓄銳,不會輕易對警方宣戰的階段。
那麼現在很顯然,麵具已經進展到了新階段。
或許是這接二連三有他們策劃的案件都被警方一一偵破,激起了麵具更強的挑戰性與更濃的興趣,讓他們開始想要拋出新的「玩法」了。
盛夏忽然又開了口,輕軟嗓音將聞冬喚回了神,隻有極其簡單的三個字:“是他嗎...?”
可雖然隻有三個字,卻不難聽出盛夏尾音中的明顯顫抖意味。
聞冬非常清楚,這顫抖,並不僅僅源於盛夏虛弱的身體,更源於...源於紮根在他心底的,深深恐懼。
而這於聞冬而言,同樣是此生都難以消逝的恐懼。
他握著盛夏的手下意識攥緊了,那是他極其罕見的大力道。
盛夏這條手臂完全沒有知覺,不然的話,他一定會被聞冬握痛的。
很顯然,雖然盛夏沒有明說,隻說了一個「他」字,但聞冬就是知道這個「他」是誰——
他是十三年前的麵具頭目,初代麵具掌權者。
片刻後,聞冬才仿佛驚覺般鬆了力道,又輕輕給盛夏揉捏被他剛剛攥出紅印的手指,邊低聲回答:“不會的,不是他,你知道的,他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經落網了,況且...”
略頓一下,想到這一起起案件以來,他和季凜做過的多次分析,聞冬言簡意賅道:“況且目前看來,現在的麵具整體在行事理念和策劃手段上,都和當年有很大不同。”
以前的麵具是為錢至上,而現在的麵具在自詡正義。
以前的麵具會訓練培養自己的固定殺手,而現在的麵具則傾向於隻在幕後誘導。
確實很不一樣。
頓了頓,聞冬垂眸歎道:“誰都可以成為新的麵具,可以是你,是我,是當初親身經曆過的任何一個人。”
“也對...”聽了聞冬的話,盛夏臉色沒有先前那麼慘白了,他總算恢複了兩分神智,但聲線還是微微發顫的,“我之前,看心理書,書上說,嚴重的,PtSD,可能...呼,最終會,轉化為,施害者...”
盛夏一口氣講這樣一個長句下來,呼吸已經明顯又緊促起來。
聞冬動作熟練替他又略微調大了氧流量,邊忍不住低聲嗔他:“和你講過好多次了,少看這種心理書,怎麼就不聽的?”
真正擁有過心理問題的人,在自我剖析中絕大部分時候都是獲得的痛苦比治愈要多很多,因此聞冬甚少剖析自己,也希望盛夏少給自己製造痛苦。
“知道了...”盛夏應得順從,“以後,不看了...”
聞冬「哼」了一聲,懲罰般略添力道捏了捏盛夏的手指,語氣無奈道:“我還不知道你?每次都這樣說,下次還一樣會看。”
盛夏就又不出聲了,隻是依然討好朝聞冬笑。
聞冬目光無意間下移,就又落在了盛夏那枚半遮半掩在毛絨睡衣領口中的鎖骨釘上。
神情微微一滯,聞冬又下意識抬起手,輕輕撥轉了一下自己鎖骨上的那枚圓釘。
盛夏敏銳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出聲問:“冬冬...哥哥,是還有,什麼事嗎?”
聞冬手指微不可察頓了一下,複又放下來不再撥轉那枚圓釘。
當然是有事的。
聞冬想起在傅煙屍體中發現的所謂不明物質,想起雲風讓他喝下的所謂「催眠藥」,他想,他曾經隱隱有過的預感,大概是成真了——
或許重出水麵的並不隻是麵具。
還有,瘋狂的人體實驗。
目光在盛夏早已癱瘓多年,萎縮變形的肢體上一掠而過,聞冬倏然闔了闔眸,掩住眼底的心疼,還有好似下定什麼決心般的堅定,隨後若無其事道:“還能有什麼事?我就是發個呆。”
之後不等盛夏再問,聞冬就轉開了話題,提起除去麵具這件大事之外的,他本人今晚最關注的話題:“夏寶,你...對季凜有印象嗎?”
這個問題問出口的瞬間,聞冬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沒有害怕什麼答案,因為他根本就還沒想清楚,所謂的「有」亦或「沒有」這樣截然相反的答案間,會指向什麼樣的結果。
但好像他的本能裏,已經隱隱有了某種令人心驚的預感。
不過,盛夏給出了一個在這兩個完全肯定亦或完全否定之間的答案,他眉心微微皺了皺,說得很緩慢,也很認真:“他的臉,我,沒印象,但是,他的整體,身形輪廓,氣質,我隱約,覺得,呼...是有些,有些熟悉。”
其實這個答案是有兩分模棱兩可的,畢竟身形輪廓亦或氣質,都不是那麼具象的特征。
但聞冬還是也微微蹙了眉,認真去想。
從客觀來講,他和盛夏從五歲那年認識至今,因為盛夏的身體緣故,隻要盛夏外出,那基本都是和他一起的,除非他大學之後到現在,偶爾課業或者案件忙碌,盛夏會被送回老宅。
但這都是至少近四年間的情況了,與季凜先前口中的「很多前」並不相符。
因此,如果是在很多年前,盛夏確實曾見過季凜,那自己應當也是見過的。
可為什麼自己會不記得,盛夏也會說對季凜的臉沒有印象,反而隱約是對身形輪廓和氣質感到熟悉?
或許,是臉被遮住了嗎?
聞冬又想起了季凜家裏那一排十三個頭骨。
那和自己的眼睛毫無違和感的凹陷眼窩...
還有,好人...
這每一個看似毫無關聯的元素,此時此刻被聯想到了一起...
極度的熟悉感就再度席卷上聞冬心頭。
他耳邊驀然間回蕩起了一道自己的聲音,音色比自己現在的稚嫩很多,語氣中也仿佛還帶著一股天真純粹的信任感:“我相信,相信大哥哥是個好人。”
聞冬心尖倏然一跳。
然而不待他將當時畫麵回憶得更為清楚,手機卻又忽然震動了起來。
震碎了那一瞬的記憶。
聞冬下意識低頭解鎖去看,發現正巧是季凜發來的信息——
my Devil:休息了嗎?我剛出市局。
my Devil:弟弟身體好些了嗎?
溫和有禮一如往常。
聞冬飛快打字回複——
還沒睡,在和夏夏聊天,他好多了。
你那邊怎麼樣,有什麼發現嗎?
季凜秒回——
my Devil:好多了就好,今天嚇到他了。
my Devil:這邊目前沒有什麼有用發現,視頻追查不到定位,視頻裏的畫麵也完全判斷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意料之中。
麵具有備而來,總不會如此輕易露出破綻。
聞冬幹脆換了話題,直白問起自己一直還疑惑的——
對了,你之前在車上,為什麼要忽然提到腳環?
這次那邊遲了兩秒,才回過來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