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她的回憶——“我要吃肉!”

三歲的他,神態沉靜,不緊不慢地吃著手中的番薯,身邊人權當是空氣。

“我要吃肉我要吃肉吃肉吃肉吃肉……”

三歲的她,圓圓胖胖,像顆小橘子一樣在他麵前晃來晃去。

咽下最後一口番薯,他終於抬頭,施舍給她淡淡一瞥,波瀾不興地道:“你咬不動。”

她抿抿唇,舌頭滑過米粒般的小貝齒,想起阿爹煮的嚼到沒味兒才能咽下去的渣渣肉,“那……我要喝肉湯。”沒魚蝦也好。

他們家雖然窮,但原來至少逢年過節還能嚐到點肉味,可不知道這家夥去跟阿爹阿娘說了什麼,從此以後葷菜就在他們家飯桌上絕跡了。近一年沒聞過肉味,她饞得快咬人了。

踩著小板凳,他徑自舀水洗手,不再理會。

站在一旁的她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又大聲開口:“我要吃肯德基。”看你還不變臉!

水聲不斷,男孩仔仔細細地洗過每一根手指,臉上神色絲毫未變。

兩道稀疏的小眉毛不覺攏在一起。記得第一次提到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的時候,他突然惡狠狠地抓著她,咬牙切齒地問:“你記得?你還記得?”

“我、我當然記得!”再可愛的蘋果臉扭曲成那樣也是很可怕的,她被嚇到,軟嫩的童音變得結結巴巴,“別、別以為我會忘了,就是你左右不分,才害我投胎到這種地方,所以、所以你要對我好一點,不能再欺負我……”

他死死地瞪著她,那雙眼變得跟在轉生門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盛滿了又深又重的……她依舊分辨不出來。他沒再追問,隻是從那以後,隻要她再提到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詞,就能感覺到一道陰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要把她盯出個洞來。

可是,為什麼這次沒反應?

她狐疑地眨眨眼,看著他洗好手,擦幹,爬下板凳,然後,轉身走出去,自始至終沒朝她看一眼。在她的注視下,那道與她一般矮小卻硬是在舉手投足間沉穩如大人的背影,一步一步,漸漸溶入日光裏。

番薯的香甜還殘留在空氣中。

她吞吞口水,收回目光。早上阿娘出門下地前留下兩個番薯,給他們一人一個當點心。

軟軟甜甜的番薯……抬頭看看比她還高的木桌,她隨即搬來小板凳踩著,踮腳半趴在桌上,伸長手往碗裏撈摸半天,最後幹脆把碗拽過來一看——

“臭石頭!把人家的番薯還來——”

偷偷打了個哈欠,林棗花困頓地抓抓臉,又把手攏回袖子裏。

一屋子的姑娘家,都是來恭喜金桂即將出閣的,嘰嘰喳喳如同進了麻雀窩,也不差她一張嘴,沒人注意最好,她特意揀了個角落窩著,就是想趁機打個盹。

昨晚做了惡夢,好不容易睡著,一大早又被石頭粗魯地叫醒,理由居然是叫她起來洗、床、單!雖然半夜做惡夢的確出了一身汗,但這麼冷的天,哪會有什麼味道。更令人發指的是,潔癖石竟然還跑去洗澡……真是太過分了!

姑娘們的笑鬧聲漫過耳際,卻一句也進不了她的腦海,眼皮慢慢耷下……她要罷工一天……跟豬頭石抗議……

“……棗花?棗花?林棗花!”

叫聲陡然拔尖,她倏地驚醒過來,抬頭茫然四顧,眾人不知何時已停下說話,一齊看著她。

尷尬地朝大家笑笑,她方才錯過了什麼?銀桂好像在瞪她……

還是金桂輕笑一聲,起身打破沉默:“我這屋子小,棗花怕是氣悶了吧?”她推開窗,屋外清冷的空氣瞬時透進來。

“方才阿阮在問,你哥最近有沒有接活。”銀桂瞪了棗花一眼,才小聲提點。

莫非是生意上門?林棗花精神一振,正要回答,坐在對麵的方蓮狀似不經意道:“石頭剛接了鎮上周老爺家的木工吧。”

“不多不多,”熱切的包子臉迅速湊過來,“周家隻是要做幾張內室的桌椅,他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那倒是快,我家接的是周家廳堂和主屋的木工,約摸要做上個把月吧。”方蓮不甚在意地笑笑。

棗花笑得有點酸溜溜,石頭手藝雖好,但方家卻早已名聲在外。方家是方圓百裏有名的木匠世家,幾代的手藝傳承,已自成一派,據說某一代方家人還曾進過宮,給皇帝老爺做過木工。這一帶幾乎所有的大項木工活都被方家包攬了,普通的木匠隻能接些零碎活糊口。

方蓮看著她,忽然問:“石頭成天埋頭做木工,怎麼也不曉得給你張羅張羅婚事?過完年你都十九了吧?”

“呃……”要不要趁此機會告訴大家,她這朵花早就已經落在一顆臭石頭上?可是……做了別人眼中那麼多年的孿生兄妹,現在突然說他們是那種關係……估計她說了也沒人信吧,還是由石頭來說比較好?

遲疑間,銀桂搶去話頭:“石頭是擔心棗花嫁過去會被人欺負,他那麼疼棗花,怎麼舍得她受苦?”環視在座眾人,她意有所指地道:“所以隻要棗花在家一天,石頭就會養她一天,誰要想嫁給石頭,第一件事就是要對棗花好……”

棗花嘴巴半開,說不出話來。原來……在銀桂心目中……石頭的好兄長形象已經偉大到這種地步了?

撲哧一聲,方蓮掩嘴輕笑:“讓你這麼一說,誰還敢嫁給石頭?”這不擺明了要養小姑一輩子嘛。

“石頭有什麼不好?”銀桂瞟了她一眼,“話雖不多,但人勤快,手藝又好,還疼妹子……”

同金桂一起擠坐在床沿的阿阮也忍不住打趣道:“既然石頭這麼好,不如你嫁他算了,反正你和棗花從小就情同姐妹……”

見銀桂臉有些拉下,金桂拍拍她的手,扭頭笑答:“那怎麼成?我爹可是盤算著把她嫁給城裏來的貴客呢。”

阿阮眼睛一亮,“就是這些天住在你們家的那位公子?他是什麼來頭?”

銀桂沒好氣地咕噥:“爹自個兒在做白日夢。”一邊伸手從幾上抓來一把瓜子塞在棗花手裏讓她嗑,以防這女人再睡著。

金桂點點頭,“我也不太清楚,聽我爹說,是從京城來尋親的。”

“絕對是富貴人家的少爺。”方蓮常出入大戶人家,自認比一般村姑要有見識。“方才我來的時候,遠遠見著一眼,光看那兩個隨從就不像一般人,比縣太爺家的仆役還威風。”

“那你看清那位公子的長相沒?”

“是啊,金桂,你見過沒有?長得怎麼樣?”

趁大家都忙著打探村長家貴客的消息,林棗花拉拉銀桂的衣角,低喚:“銀桂銀桂……”

“嗯?”

“那個……你不會真的……想嫁給石頭吧?”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不過……還是問清楚比較好。

銀桂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林棗花,你這個豬腦袋。”

她的確是個豬腦袋。

林棗花推開籬笆門,牽著家裏唯一的一頭老牛,慢吞吞往牛棚走去。

明知銀桂跟石頭不可能有什麼,她還是開口問了。

好吧,她承認,她真的很在意那個男人。盡管他有一籮筐的缺點,但……放他去荼毒別的女人,她還是會舍不得。

心不在焉地把牛拴好,她彎腰將背簍卸下擱在地上。

昨晚那個夢……感覺好真實。寒鐵的清鳴直透腦門,仿佛連魂魄都微微振動。

神仙……嗎?

她知道他似乎留有前世的記憶,小時候也曾刺探過幾次,除了第一回他反應有些激烈,後來的幾回他都麵不改色當沒聽見,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問了。

如果……如果石頭前世真是個神仙……

整理幹草的手不覺停住。

那前世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他在這一世變成了一個普通人?鬼差說,他是為了個凡人,那個凡人……是她嗎?

臉上突然一陣冰涼,她回過神,發現拴在木樁上的老牛甩甩腦袋抖抖身子,方圓三尺內頓時遍灑甘露。

拿袖子抹去臉上的水珠,她喃喃道:“你也凍死了吧?”他們家的老牛兄一定是全村,不,全天下最幹淨的牛了,這麼冷的天還被趕著去洗澡。隻是……那雙銅鈴大眼怎麼看起來好像有點哀怨?

“不會得風寒吧?”她懷疑地瞄瞄時不時抖抖身子的老牛,想了想還是拿來幹布,幫它擦去身上的水。老牛兄也算是他們家的大宗財產之一,當初可是她用兩隻羊換來的呢,若出了什麼差錯,她一定會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