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

月色高照, 成群的螢火蟲在草叢裏飛來飛去,一隻大?腳毫無征兆地踩上去,擾了它們的清淨, 驚得?四處散去。

沒想到一句無心?之言, 竟誤打誤撞戳到了他的痛處,這不是?她的本意。

“我不是故意的。”宋卿時支支吾吾,還是?選擇道了歉。

鄂溫扛著她,一把將她扔上了馬背,大?致察看一下大腿處被嘔吐物弄髒的褲子,極度嫌棄地皺起眉,隨手扯幾把雜草,用力擦擦了事。

抬眸覷一眼滿目愧疚的小姑娘,很?快翻身上馬,將她困於懷裏,難以理解道:“你跟綁架犯道歉?”

他抬手摁住她的額頭, 異常的溫度讓他不經懷疑,這女人怕不是?燒糊塗了。

陌生男人的靠近,讓宋卿時自覺不適, 盡量往前挪動屁股, 身子前傾拉開些許距離。

他們的立場不同, 她確實沒理由跟他道歉,可是?涉及家人,在她心?裏總歸是?道過不去的坎兒, “左右是?我?說錯了, 不該拿家人說事。”

鄂溫從她晦澀的表情?看出點什麼, 澧朝共有九位郡主,除開年齡不符且不在長安城的, 就隻有三位,而其中已婚配的便隻剩那位留京的柔嘉郡主,與他一樣?,都?是?自小無父無母,難怪她會?覺得?提及家人愧對了他。

沉默片刻,有心?想問,卻又覺得?沒有必要,揮動馬鞭疾馳而去。

*

此去一路向?北,鄂溫沒走大?路,皆選擇避開村莊走小路,餓了就吃野果野味,渴了就尋水源取水,運氣不好沒尋到便隻能忍著。

明明才過了兩三日,可見慣了長安城富貴繁華的宋卿時,驟然麵對蕭條的冷清景象,總覺得?像過去了七八日一般。

太陽高高掛在蔚藍天際,宋卿時卻冷得?如墜冬日,手腳發涼,止不住的瑟瑟發抖。

她一開始還能打起精神?來,細心?留意周圍環境的變化,希望能通過蛛絲馬跡來判斷他們所處的位置。

可沒日沒夜、從未停歇的趕路導致沒時間停下來睡覺,再加上風寒折磨身體每況愈下,她光是?努力不讓自己昏死過去就已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根本就抽不出多餘的精力去應付別的情?況,更遑論一些細枝末節。

大?多時候她都?是?渾渾噩噩,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樣?。

她偶爾會?想,還不如在雲禪寺時就讓鄂溫一刀抹了脖子呢,或許還能借此契機回到重生前的時候,哪怕沒回去,至少不用受苦遭罪。

可她又想,罷了,就這樣?吧,活著就行。

宋卿時困得?眼皮直打架,腦袋一點一點,卻也不敢真的閉上眼睛深入睡夢,死死掐著手心?望著馬蹄之下的泥巴小路。

突然,鄂溫放緩了速度,拇指和食指合攏成圈環放至嘴邊,沒多久,一陣古怪的口哨聲壓過鳥群的鳴叫,尖銳刺耳,似要響徹雲霄。

宋卿時閉了閉眼,突然意識到什麼,低聲問了出來:“你有接頭的人?”

鄂溫幾不可察地蹙眉,答非所問道:“你還好嗎?”

她原本白嫩的皮膚變得?幾分蠟黃,長時間的暴曬導致嘴唇蒼白幹裂,整個人虛弱到出口的嗓音都?變了個調兒。

宋卿時沉默了,她不好很?不好,不過也無所謂了。

她斂眸,下意識環視著周圍。

這才發現,他們不知何?時進入到一片高聳入雲的竹林地界,左手邊是?鬱鬱蔥蔥的竹林,右手邊則是?一整麵望不到頂的光禿岩壁,成群鳥兒齊齊撲騰著翅膀飛向?天際,“嘎嘎”鳴叫提醒同類有外來者的入侵。

一路走來,宋卿時不得?不承認眼前之人的確很?厲害,他似乎對每個州縣的風土人情?都?極為熟悉,不僅能精準避開每一處可能會?設防的關卡,還能說幾句地方性晦澀難懂的方言。

強大?的記憶力和知識儲備,讓他看起來分外遊刃有餘。

心?思縝密,恐怖如斯。

難怪錦衣衛要抓他。

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放任這樣?的人留在澧朝的國土,若是?來日兩國真的開戰,他將成為最大?的隱患之一。

正當她出神?之際,遠方忽然傳來參差不齊的馬蹄聲。

宋卿時咬了咬唇,緊緊握住身下的馬鞍,抬頭直視前方忽然出現的一隊人馬。

這些人,都?是?楚饒國的子民?

她不敢深想。

鄂溫和對方的領頭人交涉,似乎是?特?意避開她,說的是?楚饒語,宋卿時聽不懂,卻能察覺到對方十?幾個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她身上。

充滿著打量,算計和難以說清的恨意。

一番交談過後,領頭人調轉馬頭,正準備帶領眾人離開時,忽地又看過來:“要不要將人綁起來?”

這句話,說的是?澧朝語。

他雖然說的沒鄂溫好,但是?還算可以,並不會?引人往異國人的方向?去想。

聽到他說要將自己綁起來,宋卿時不由緊張起來。

幸好,鄂溫拒絕了:“不必綁。”

鄂溫發話,那人便沒再說什麼,馬鞭一揚,塵土四起。

夜幕重新降臨,領頭人下令停止了前進的步伐,原地休整。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一塊平地,而再往前走,便是?一處斷崖。

宋卿時抱著小腿縮成一團,望著前方一條死路,擰眉感到不解,不懂為何?要在此處停下?

但顯然,沒人會?給她答複。

鄂溫坐在篝火前,用一把新的匕首切開一個剛烤好的饃饃,伸手遞給了身側的宋卿時:“給你。”

饃饃到手有些燙,但宋卿時已經很?餓了,也顧及不了那麼多,剛想一大?口咬下去,卻硬生生在半路上停了下來,隻拿在手中,用餘光去瞥鄂溫。

鄂溫見狀,冷哼一聲,重新奪回來咬了一口,死死凝著她的眼睛深沉,眼尾那塊疤分外猙獰,仿佛在譏諷她的多疑:看到了嗎?沒毒。

宋卿時訕訕抿唇,眼巴巴瞧著那塊被他一口咬掉一半的饃饃,咽了咽口水。

“我?……”她想問能不能還給她。

但下一秒,鄂溫就把另外一半完好的饃饃扔給了她,“愛吃不吃。”

宋卿時沒回話,饃饃到底是?趕路之人攜帶的幹糧,主要作?用便是?填飽肚子,不怎麼容易消化,入口稍微有些硬,但是?混著水喝,也不是?那麼難以下咽。

尤其是?對於吃了兩天野果子的宋卿時來說,這已經算得?上“美味”了。

餓得?很?了,便顧不得?形象,風卷殘雲幾下就吃完了。

等到吃完最後一口,才發現鄂溫還在盯著她,那表情?難以描述,她猜大?抵是?在嘲笑她一個“郡主”,千金之軀,吃相竟如此粗俗。

好不容易恢複些體力,宋卿時才不願浪費在追究這麼無聊的事情?上,閉上眼睛準備趁著這會?兒子功夫,小憩片刻。

可鄂溫卻不給她這個機會?,“我?勸你,最好還是?別睡。”

話語間盡顯意味深長。

宋卿時猛地睜開眼睛,朝他看去:“你這話何?意?”

鄂溫偏偏挪開了視線,並未回答她,反而驀然提高了音量:“再不現身,我?可就真的將人帶走了。”

他痞氣的笑容帶著三分嘲諷,不知是?在對哪個方向?說。

而他身邊看似正在各自忙著手頭事的手下,腰側的刀刃竟已出鞘三分之一。

宋卿時的心?也因他的話,懸在了半空,垂在腰間的手指蜷縮,無意摸到裙邊的一塊巴掌大?小的珠釵,應當是?從鬆散發間掉落的,神?思微動,悄悄將其握在了手心?。

鄂溫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水,餘光睨向?不遠處的叢林,輕嘖一聲,旋即撐地站了起來,向?怔在原地的宋卿時伸出手:

“郡主,既然你的人不想救你,那咱就走吧?”

鄂溫明白翟敬宵故意放他走,就是?想要引出他的同夥,將他在澧朝多年的部署一網打盡,再不濟也要讓其支離破碎,難攪風雲。

算盤打得?響亮,他怎麼可能讓翟敬宵如意?

可身後跟著的尾巴實在太難甩開,不論他怎麼動腦筋,對方都?能循著蛛絲馬跡重新追上來,跟個狗皮膏藥似的煩人。

既然不能甩掉,那麼就請君入甕,徹底將其殲滅。

他相信,他不會?輸。

看著這隻布滿繭子的大?手,宋卿時呼吸滯緩,無聲僵持了一會?兒,就在她剛準備搭上去時,淩空一箭飛速射來,卻被早有防備的鄂溫一刀斬斷。

木製的箭矢一分為二,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宋卿時嚇得?身子不自覺朝後仰,跌坐在地。

更令她害怕的是?,隱約聽到了鄂溫那略帶興奮的喊聲:“來了。”

就像是?來自閻羅殿的嘶吼,即將宣判對手的死亡,他周圍一群訓練有素的死士,眨眼間就擺好了陣型,迎接新一輪的箭雨。

幾匹被誤傷的馬,受驚程度不亞於瑟瑟發抖的宋卿時,前蹄高高抬起,不顧一切地朝著前方逃去,而宋卿時則無路可逃,被鄂溫像之前很?多次那般一把拎起來,塞在了自己身後。

威脅的話語也分外熟悉:“敢逃,便殺了你。”

宋卿時才顧不上他呢,踮起腳尖試圖朝外看去,她多麼希望是?他……卻又害怕是?他。

鄂溫就是?個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他能對付得?了鄂溫嗎?

“原來是?你的情?郎追上來了。”鄂溫皮笑肉不笑,聽不出喜怒。

可這話,卻像是?一塊大?石頭落在平靜的水麵,在宋卿時的心?中激起巨大?的水花。

努力了許久,她終於在那群飛馳而來的人當中,探尋到了那張日思夜想的麵孔。

有一瞬間,她隻覺自己的心?跳停住了。

他也看到了她。

兩兩相望,魏遠洲那雙素來沉穩的眼睛裏滿是?複雜的情?緒,他試圖扯出一抹笑容,可那揚起的弧度甚是?奇怪,難看得?要死。

心疼

星星點?點?照耀夜空, 火焰跳動,將魏遠洲的臉照得越發清晰。

看?著近在眼前的男人,宋卿時這些天緊繃的神經驀然放鬆下來?, 就像是?漂泊的遊子尋到了歸處, 忍不住朝著他的方向邁出一步,低喃喚了一聲:“洲郎。”

“喊得可真甜啊。”鄂溫擒住她的手腕,將試圖逃脫掌控之內的女人扯回來?。

不久,喉間溢出陣陣低笑,歪頭看?著她越來?越慘白?的臉色,“賀景堯知道自己的頭頂這麼綠嗎?”

領頭人隻知她是?鄂溫押走的人質,卻並不知她的真實身?份,如今從鄂溫嘴裏聽到賀景堯三?個字,不禁感到幾分愕然。

賀小將軍以及北境賀家,這可是?每個楚饒人都覺震耳的名號。

而與賀景堯有?關?係的女人……

似是?想到什麼?,領頭人猛地瞧向被鄂溫桎梏住手腕的女人, 情緒翻湧:“她是?柔嘉郡主?”

在賀家徹底入主北境之前,便是?由柔嘉郡主的父親靖王鎮守,在邊軍和北境人民心中的威望和號召力極高?, 若是?以柔嘉郡主為?談判條件, 那伐澧豈不是?……

“我?不是?柔嘉郡主。”在鄂溫開口之前, 宋卿時斬釘截鐵地否認。

可她的否認蒼白?又無力。

領頭人根本不信。

“我?真的不是?。”

柔嘉郡主的身?份背景對於楚饒國的暗探來?說意味著什麼?,宋卿時自然明白?,見那人的神情, 她多少?也能猜到他們打的算盤。

可她自始至終都沒透露過自己的“郡主封號”, 不知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竟讓鄂溫認為?她是?柔嘉郡主?

若是?真讓鄂溫認定她就是?柔嘉郡主, 她怕是?真的回不去了。

思及此,宋卿時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不受控製地變重, 急得滿腦袋都是?熱汗,真誠又急切地望向鄂溫的眼睛:“我?真的不是?柔嘉,我?連郡主都不是?……”

可惜鄂溫或許是?對自己的判斷極為?自信,從她否認自己的郡主身?份開始,就連正眼都沒放在她身?上,在他眼裏,比她的“狡辯”更值得重視的,是?解決掉眼前差不多三?十人的錦衣衛。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翟敬宵居然沒來?,而是?派了個年紀不大的小白?臉過來?。

不知是?高?看?了這小白?臉,還是?低看?了他。

轉念一想,單單要揪出“內鬼”,就夠翟敬宵頭疼的了。

“鄂溫,將人留下。”

魏遠洲的臉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紅,一半則被暗夜籠罩,微眯的黑眸淩厲威嚴。

他身?後的錦衣衛緊握刀柄,已經擺好作戰的姿勢,可鄂溫也不是?被嚇大的,笑了笑:“那真是?抱歉了,我?必須得帶她走。”

說著,鄂溫握著宋卿時手臂的力道加深了些許,疼得後者齜牙咧嘴,受不住地拿另一隻手去掰他的手指,可無奈雙方懸殊太大,硬是?撼動不了鄂溫分毫。

“她,你帶不走。”魏遠洲暗啞的嗓音帶著幾分森寒刺骨,看?著宋卿時劇烈掙紮的動作,他的神情也開始隨之變得狂亂。

“而你,也走不了。”

聽著他篤定的語氣,鄂溫逐漸收起嘴角的弧度,冷冷嗤笑道:“好大的口氣。”

兩方人馬對峙,錦衣衛在人數上明顯占優勢,領頭人掃了幾眼,朝鄂溫道:“主子,你先帶她走。”

比較她的價值可比他們這些人大的多

他們的任務便是?拖住追兵讓鄂溫安全返回楚饒,成大事必要有?人衝鋒犧牲,舍小取大,雖殘忍卻也無可奈何,他們早就做好了犧牲覺悟,隻是?沒想到竟有?了個意外之喜,若是?順利,這一趟下來?他們血賺。

鄂溫眸底陰沉,礙於形勢,隻能匆匆落下一句:“保重。”

“殺!”

雙方不知誰高?喊了一聲,刀光劍影瞬起,一下子世界仿佛隻剩下窒息的廝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宋卿時哪兒?見過這種血腥的場麵,嚇得一口氣噎在嗓子眼裏,臉色蒼白?,傻愣在原地不敢隨意動彈,卻被鄂溫硬扯著胳膊迅速逃離。

但魏遠洲怎麼?可能會給鄂溫第二次帶走宋卿時的機會,直奔著他們的方向追去,可也有?人不想讓他如意,一把利劍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領頭人的武功很高?,魏遠洲雖然不至於在幾招內就落得下風,卻也因此分身?乏術,無法再顧及到更多,根本無法衝過來?救人。

與其真的被帶走,還不如賭一把。

宋卿時握緊手心裏的珠釵,用盡全身?力氣,對著身?下駿馬的腹部狠狠刺去。

一道痛苦的啼叫聲響徹,駿馬當即變得焦躁不安,前蹄應激抬起,奮力想要將馬背上的人摔下去。

鄂溫似是?沒料到她會突然行此舉,一隻手死死拉住韁繩,另一隻手則去夠快被甩出去的宋卿時,可後者像是?鐵了心不再受他控製,寧願就那麼?摔下去,也不願抓住他的手。

“該死的。”鄂溫低咒一聲,旋即反手摟住她的腰,將其護在懷裏,兩人重重摔倒在地。

身?下傳來?沉重的悶哼聲,宋卿時卻顧不了那麼?多,慌不擇路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想要逃離他的掌控,可就算如此,她的腿還是?被緩過神來?的鄂溫給捉住。

宋卿時激烈撲騰著腿,即便人哭得梨花帶雨,聲音卻比之前大得多,“你放開我?!”

掙紮間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腳踹在鄂溫的小臂上,暫時脫離了危險。

宋卿時抬眸掃視周圍,局麵混亂一片,她的視角低,一時間分不清魏遠洲的方位在哪兒?。

而沒等她尋到魏遠洲的位置,鄂溫就已重新朝著她走來?。

“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自刎。”

宋卿時慌極了,蹭動著屁股往後挪,將剛才刺傷馬匹的那把珠釵杵在脖頸,尚且殘留著鮮血的釵尖陷進?肉裏,不疼但威懾力十足。

這邊的鄂溫也因自己一時的心軟而懊惱,不僅耽誤了逃走的時間,還害得他的傷勢進?一步加深。

而這一切,全是?因為?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冷著臉強行朝她靠近,他壓根不相?信像她這般嬌弱的女子有?膽子自殺,發個燒都能哼唧一路,如何有?本事了結自己的性命?

事實也如他所料。

“我?真不是?柔嘉郡主,你抓我?回去也沒用,我?叫宋卿時……”

宋卿時一邊往後退,一邊語無倫次地開始介紹起自己,想起什麼?就說什麼?,隻為?讓他相?信自己不是?柔嘉郡主。

“你騙我??”鄂溫眯眼,蹲下身?伸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頸骨纖細,脆弱到仿佛一捏就碎。

宋卿時竭力去掰他的手指,忍著窒息反駁:“咳咳……我?沒騙過你,我?從未說過自己的身?份,全是?你自己妄自猜測。”

“嗬。”鄂溫嘴角抽搐,起了殺意的眸子格外瘮人,襯得眼角那塊疤更顯恐怖。

“我?若不默認,你怕是?早在雲禪寺時就把我?殺了吧?當初你之所以留著我?,不就是?因為?誤以為?我?是?郡主嗎?若是?我?對你沒用,你會放過我?嗎?”

難得被一個女人擺了一道,鄂溫憋了一肚子的火,但他也不得承認確實是?他的疏忽。

他其實隱隱覺察出不對勁之處,那日他闖進?房間詢問她是?不是?郡主之時,她臉上的慌亂和心虛藏無可藏,說謊痕跡很是?明顯。

可無奈他當時所處險境,讓他不得不相?信了她的假身?份。

而且就算要怪也怪不到一個想活命的弱女子身?上,若不是?那個小白?臉和翟敬宵那老賊合夥順水推舟,打消了他的顧慮,他根本就不會信以為?真。

眼前人兒?滿臉淚痕交錯,不斷拍打著他的手臂,卻沒像之前那般向他求饒,哪怕這次他是?真的要掐死她。

最後關?頭,倒是?有?幾分骨氣。

盯著她漲紅的小臉,以及泛著青紫的脖頸。

莫名的,鄂溫再次動了惻隱之心,鬆了手。

宋卿時跌坐在地上,捂著脖子,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腦子一片混沌。

頭上發髻早就散了,一路奔波沾染上了塵土顯得毛躁幹枯,看?不出往日的光滑細膩,亂糟糟堆在一起像是?個瘋婆子。

等她意識重新回籠,就發現鄂溫跟趕來?的魏遠洲打了起來?。

幾輪交手,不相?上下。

但鄂溫到底是?受了傷,戰鬥力不似從前,沒過幾招,上半身?就呈短線的風箏般飛出,砰得摔倒在地,滑行一段距離才停下,隨後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反觀魏遠洲,也好不到哪裏去,半跪在地上,為?了躲避致命傷害而硬生生接下了一掌,那一瞬間他幾乎聽到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哢嚓聲響。

魏遠洲抬手隨意擦去嘴角的血絲,很快撐地站了起來?。

他瞥一眼傷及肺腑,一時難以反抗的鄂溫,毅然調轉步調,將發懵的宋卿時從地上扶起來?。

望著不似從前光鮮亮麗的妻子,他眸中流光閃爍,淹沒在其中的心疼溢出眼眶。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哽咽難耐,壓低的嗓音帶著哭腔。

宋卿時吸吸鼻子,搖搖頭。

未給他們說話的時間,下一秒,敵人就又殺過來?了。

魏遠洲握緊手中染血的劍,挽了個劍花,很快便擊退一人。

他很快恢複了冷靜,柔聲道:“杳杳,還有?力氣跑嗎?”

他擋在她的身?前,像是?一座難以被翻越的大山,阻隔了一切可能揮向她的危險。

“嗯,可以。”

“往樹林裏跑,別回頭。”魏遠洲道。

“你自己小心。”叮囑完畢,宋卿時幾乎沒有?猶豫,當即邁開步子,轉身?往後跑去。

這種時候,她能做的唯有?聽從他的話,她留下來?除了當個讓他分心的累贅以外,沒有?絲毫作用。

溫熱

兩名黑衣人迎麵撲來, 魏遠洲先是當胸一腳踹飛一人,隨即毫不猶豫,一劍刺穿另一人的胸膛, 但?還未來得及抽出劍, 那被擊退的敵人就立馬補上。

魏遠洲與之赤手空拳相對,避開對方殺招的同時,拳拳到肉,悶哼聲不斷,直到徒手捏斷了那人的頸骨,腦袋一歪,倒在地?上氣斷身亡。

平素裏那麼溫雅的一個人,打起架來卻又凶又狠,招招致命。

在魏遠洲的掩護之下,宋卿時很安全的一路跑到了叢林邊緣,她?不敢回頭, 奪命狂奔,可跑著跑著,卻猛然止住腳步, 瞪大眼睛看向前方朝著她疾馳而來的支援隊伍。

那帶頭之人她?記得, 是那日在雲禪寺跟在翟敬宵身邊的人, 也?是隸屬於錦衣衛。

魏遠洲料準援軍快到了,才會讓她?往樹林這邊跑。

衛善也?瞧見了宋卿時,扭頭吩咐一人留下保護, 自己則繼續帶著人往前方趕去。

身邊有?了人, 宋卿時稍稍安下心, 在其示意下藏身於樹後,遠遠觀望著事態的進展。

隨著衛善帶領的第?三批人馬的加入, 局勢當即發生了改變。

原本還能負隅頑抗的鄂溫等人,很快便被衝散了隊形,潰不成軍。

待徹底控製住敵軍,衛善翻身下馬,第?一時間察看方才遭到圍攻的魏遠洲的情況,見他有?意無意扶著左邊的肩膀,便猜到他受了傷。

“魏大人,你的傷?”衛善擔憂道?。

魏遠洲輕微擺了擺手,給衛善拋去個眼神示意:“人交給你了。”

衛善知道?他指的是誰,自是點頭答應。

這些天的共事,讓他對這個年輕人的印象有?了改觀,不光腦子特別?好使,就連用劍也?是一把好手。

講真,初次見麵之時他完全沒看出來,魏遠洲還會殺人。

他對長安城貴公?子的刻板印象,尚且停留在吃喝玩樂混吃等死上,就算之前也?聽過魏遠洲的名號,卻也?隻當他是個聰明但?迂腐的讀書人。

誰曾想?,竟是個完全相反的,有?勇有?謀,還帶著股狠勁,蠻……適合他們錦衣衛。

思及此,衛善輕咳一聲,試探性開了口:“魏大人,你有?沒有?想?法來我們錦……”

“沒有?。”對方直接拒絕。

話音剛落,魏遠洲朝著衛善身後的方向走去,略顯迫不及待。

衛善自討沒趣地?摸了摸鼻尖,也?是,他一個出身極高的貴族子弟,在吏部就能安安穩穩平步青雲,何必來他們錦衣衛吃苦受罪?

衛善穿過四周負責清理殘局的同僚,大跨步來到鄂溫的跟前,上下打量他幾?眼,然後從懷裏?掏出個瓷瓶遞給他:“這是軟骨散,無毒,隻是讓你暫時筋骨酸軟,喪失。”

有?上次讓鄂溫逃脫的前車之鑒,衛善可不敢再用之前對待普通囚犯的路數來對付他,非常時候就得用非常手段,何況這藥還沒什麼毒性,就連副作用也?極低。

鄂溫被人壓著兩邊胳膊,僅是瞥他一眼,沒作聲也?沒接。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見狀,衛善眼神一變,逐漸變得凶狠。

對於眼前這個害得他們錦衣衛折損了不少弟兄的敵國暗探,衛善不可能有?好臉色,也?無需對他心軟,直接命令壓著他的下屬強硬掰開他的嘴。

藥灌進去,鄂溫如他所想?那般溫順了不少,正當他打算抽身離去時,卻被對方叫住:“喂,那女人和他是什麼關係?”

聽到他這麼問,衛善先是一愣,旋即順著他的視線就看到遠處一對緊緊相擁的壁人,眼珠子一轉,他驀然笑出聲:“哈哈哈,我沒想?到你居然被個女人給騙了。”

他也?沒想?到鄂溫居然被個小?女郎唬住了。

不過拋開別?的,魏遠洲那小?妻子,無論是樣貌還是氣質都?是頂尖的,真有?幾?分?郡主的範兒,若不提及她?的身份,說不準他第?一眼也?會覺得她?最低都?是某個達官貴人家的千金。

自顧自嘲笑一番,他才在鄂溫默不作聲的凝視下,漫不經心解釋道?:“什麼關係,這都?抱一塊兒了還看不出來什麼關係嗎?小?夫妻啊。”

“夫妻?”鄂溫神色微變。

衛善雙手抱胸,環顧一圈他身上的傷,冷笑道?:“你綁架了他的新婚妻子,他沒一刀捅死你就算不錯了。”

衛善說話不客氣,帶著幾?分?譏諷,說實話,這些天他時刻戰戰兢兢的,生怕魏遠洲鬧事。

隻因魏遠洲有?好幾?次都?沒忍住,隻差直接衝到鄂溫身前救人,可他們放走鄂溫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將楚饒的餘孽一網打盡,若是真打草驚蛇了,那可就前功盡棄了。

於是他隻能拿他妻子的安危攔下他,一遍遍告誡他貿然激怒鄂溫,可能會魚死網破,他的妻子肯定會受到波及。

就那麼等啊等,才尋到這個機會。

按照這幾?年與?鄂溫明裏?暗裏?的交手,他對鄂溫的性子還算了解,必然會通過想?盡各種辦法甩掉追兵然後脫身。

他們有?兩三次險些中了他的計,就那麼與?之失之交臂,丟了他的行蹤,幸好有?魏遠洲在旁出謀劃策,才能夠追上他。

不然,真就為了西瓜丟了芝麻,又一次在鄂溫身上吃大虧。

鄂溫聽完衛善的話,神情晦澀,怪不得那女人見到他反應這麼大,什麼情郎,原是丈夫。

“把他綁起來,等會兒收拾幹淨後,連同他的幾?個同夥一並帶走。”說罷,衛善掃過不遠處俘虜的三個黑衣人,特意跟手下人吩咐:“看緊了,別?給他們機會自戕。”

“是。”

*

宋卿時抱著裝水的扁壺,不知所措地?站立於人群之中,直到看見魏遠洲朝著她?走過來,不安的心情才重新得到緩解。

她?扯扯唇,露出一個笑容來,往他的方向迎了迎,“洲郎。”

魏遠洲在她?兩步遠的距離站定,低頭凝望著她?的眼神,似乎有?濃鬱到難以自控的悸動。

就這麼看著,沉默一會,不語。

宋卿時雙唇微張,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碰撞上,目光灼灼,好似都?想?看進彼此的內心最深處去。

不久,魏遠洲眸光流轉,朝她?伸出手,隻是才剛剛觸碰到宋卿時的脖子,她?上半身便下意識地?往後躲了一瞬,但?是下一秒又主動往他的掌心送了送。

她?脖頸處的青紫掐痕和周圍瓷白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左側還有?一道?結痂的新傷疤,應當是那日在雲禪寺留下的。

魏遠洲越看越發覺得心疼和愧疚,冷冽的眼眸染上了漣漪的水色,多種情緒混雜在裏?麵,像是一團熊熊烈火,灼燒著她?。

良久,他雙眸發紅苦笑兩聲,像是在極力?克製著:“對不起,都?怪我的大意,才讓你這幾?天陷入困境。”

“原諒我。”他將她?摟進懷裏?,額頭緊緊貼著她?的。

寬厚大掌覆蓋住她?的半邊脖頸,虎口沿著傷口撫摸,一下又一下,像是野獸舔舐傷口般小?心溫柔,似乎這樣,就能將她?所受的傷害給抹平。

又或是將她?所受的所有?痛苦都?轉移到他身上。

可他又清楚的知道?,並不能。

她?這些天遭受的委屈和傷害,不會因為他的道?歉而減少分?毫。

宋卿時回抱住他,淚眼婆娑,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直勾勾盯著他,反過來安慰他:“誰能想?到會出此變故,如果你不放他走,我興許早就死了。”

聽到她?提及“死”字,他的麵孔驟然變得蒼白又陰鬱,喃喃:“不,不會的。”

宋卿時想?說些什麼,可一張口便覺得胃裏?一陣翻湧,幹嘔了兩下,牽動各處的傷,疼得不自覺抽搐,隻好將話咽回去,低垂著頭忍耐再次翻湧而至的不適感。

“杳杳?不舒服嗎?”魏遠洲離她?很近,立馬就察覺到她?的不對勁,趕忙扶住她?的胳膊,拉開些距離打量她?的身體,試圖找出令她?感到難受的根源。

宋卿時眉頭緊蹙,多日來身體累積的疲勞以及加重的風寒,讓她?難以再支撐下去,眼前一黑,偏頭暈倒在他的懷裏?。

陷入昏迷之前,隻隱隱聽到魏遠洲嘶聲力?竭地?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杳杳,杳杳……”

等她?再次有?意識時,已經到了一處看起來還算不錯的房間裏?。

魏遠洲見她?醒過來,抱著她?進屋的動作不由放輕,她?很瘦,抱在懷裏?一點兒存在感都?沒有?。

他收緊了臂彎,柔聲細語道?:“大夫在路上了,再忍忍。”

宋卿時半睜著眼眸,用氣聲回:“這是哪兒?”

“附近一個鎮上的驛站。”

說話間,他已經抱著她?來到了床榻邊,輕手輕腳把她?放進柔軟的被褥,彎下腰撫了撫她?的長發。

宋卿時拉住他的衣袖,下意識依賴他:“你哪裏?都?不要去,就在這裏?陪著我。”

生病的人總是格外?脆弱,更何況她?被迫經曆了一場逃亡,身心俱疲,也?愈發敏感。

她?的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想?要他。

“嗯,我哪裏?都?不去。”他的笑容溫柔,語氣輕輕的,專屬於他的冷香覆蓋住她?的周身,

她?的眼皮沉重到都?快睜不開,可還是不忘關心他的身體:“你的手臂可還好?”

她?記得他和鄂溫的那一戰,他的肩膀似乎被鄂溫打傷,也?不知傷得重不重。

“無礙。”魏遠洲溫聲答道?。

“撒謊。”方才抱著她?的時候,明明都?在發抖,還想?逞強瞞著她?。

思及此,宋卿時不由生氣,指尖不輕不重地?掐了掐他手背的軟肉。

她?渾身都?沒什麼力?氣,掐人也?像是在撓癢癢。

魏遠洲注意到她?眉宇之間的怒氣,愣了好一會兒才鬆了口:“那等大夫給你看過後,我再看。”

他的身體他清楚,無非就是骨頭有?些錯位,重新複位就好。

當時宋卿時突然在他懷裏?昏過去,他急著趕來鎮上找大夫,也?就忘了這回事。

“等大夫來之前,我先給你擦擦身子?”

沐浴

宋卿時病得迷迷糊糊, 在要睡和要醒之間來回掙紮,一時沒聽清他說了什麼,無意識地嗯了一聲, 開始閉目養神。

魏遠洲聽到她答應, 愣了一下,旋即鬆開握著她的手,壓低聲音道:“我去叫人燒水。”

還?沒等水燒好,大夫就被人帶了過來。

大夫替宋卿時把了脈,開了幾副煎服的退燒藥,等過幾日退熱後便無大礙,至於?脖子上的傷,除了療治淤青的,宋卿時還特意問大夫要了瓶祛疤膏,女孩子都愛美,她也不例外, 脖子上那道傷口?,可不能留下刀疤。

看過?她之後,大夫又幫魏遠洲將?輕度錯位的骨頭?複位, 叮囑他近幾個月內不要做大幅度的動作, 以免再對肩膀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魏遠洲送大夫到門口?, 遂折返回來坐在床榻邊,望著她問:“還?困嗎?”

淺睡過?後,宋卿時的精氣神好了不少, 故而搖搖頭?, 然後啟唇道:“我想?沐浴。”

自從離開雲禪寺過?後, 她這幾日都未沐浴更衣,又是淋大雨, 又是騎了幾天的馬,又是睡山洞,最後還?在地上滾了幾圈,身上沾染的各種味道簡直一言難盡。

魏遠洲不嫌棄,她自己都有些嫌棄,趁著現?在有幾分力氣,盡快把自己收拾幹淨才行。

她提出這樣的要求,魏遠洲似也不覺得奇怪,甚至提前替她想?好了:“水已經燒好了,我叫人送過?來。”

他起身出門,順便將?床榻的帷帳放下,擋住床榻裏的景象。

隔著一層薄布,來回進出的腳步聲時不時響起。

宋卿時便在這時,打算撐著床板先坐起來,可她渾身酸軟無力,哪怕用盡全身力氣,嚐試了好幾次,也隻堪堪撐起半邊身子。

眼見?要重新倒回去?,一隻大手及時扶住她的脖子,替她穩住了身形。

“我抱你過?去?。”說罷,手臂穿插進她的腿窩,打橫抱起了她。

宋卿時尚未反應過?來整個人就騰空而起,忽地想?起方才大夫的叮囑,她麵露顧慮道:“你的手臂……”

“沒事。”魏遠洲似沒將?其當回事,垂眸直勾勾看著她,笑了笑:“你很輕。”

宋卿時本要開口?說話?,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隻咽了一口?唾沫的功夫,他就已經抱著她來到了這間客房的另一頭?。

房間不算大,並未分割開來的淨房,隻用一麵四扇紅木折屏分隔開來,屏風上繪有優美的山水畫,融入了綠樹紅花、流水雲霧等元素,別有一番清新雅致。

中間擺了個容納一人的浴桶,四周還?放著兩?桶用來調節水溫的熱水和冷水,旁邊一個及肩高?的置物架,用來放換洗的衣物,而那上麵已經擺放好了一套幹淨的新衣裳。

魏遠洲一邊將?她放在椅子上,一邊柔聲道:“浴桶我已讓人重新清洗過?,很幹淨。”

把她放下來時,興許是怕她沒坐穩重心失衡從而摔倒,他特意彎下腰靠近她,直到手背貼到座椅的椅腿,才緩緩鬆開手,等她完全坐好才挪開幾步離她稍遠些。

他熾熱的胸膛從她的臉龐移走,等了片刻,見?他沒有要出去?的意思,宋卿時尷尬地輕咳一聲,提醒:“你回避一下。”

他還?待在這兒做什麼?

魏遠洲本想?等她自己脫完衣服就幫她,沒想?到她開口?卻是趕他走,於?是他擰眉,反問:“不是說好,我幫你。”

宋卿時臉上一燥,對他的話?感到難以置信:“你、你幫我?”什麼時候說好的?她怎麼沒有印象?

而且,他想?這麼幫?親自伺候她沐浴不成?

前世哪怕成婚七載,老夫老妻該看的都看過?了,他們也從未在臥房之外的地方袒露過?身體,更何況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現?在的身體很虛弱,我怕你在淨房裏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