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門

宋卿時逗弄了會兒雪團子, 慢慢靜下心來,思緒飄轉,記起來要跟他商議明日?回門一事, 光顧著生氣, 竟差點給忘了。

婆母做事穩妥,想必早已將回門的禮單和陪著回去的仆婦備好,隻是魏遠洲手裏一堆公事,婚假期間也不得?空,一有閑暇就待在書房辦公,不可能會在這些小事上費心。

瞅了眼對麵一言不發的郎君,他不知在想些什麼,臉色沉沉。

他本就忙得?腳不沾地,還能為了哄她,特意抱了雪團子過來,晾了他這麼久, 她的小性子也該到此為止了。

再說?了,昨夜她若是當作不知,不去招惹他, 也就沒後?半夜遭的那些罪了。

腦海裏不由飄過一些細節, 宋卿時紅著臉清清嗓子, 主動搭話?:“明個?陪我回門,你可還記得??”

魏遠洲回神?,察覺到她語氣的變化, 意識到她不再與他置氣, 嘴角溢出些笑意:“怎會忘?”

他記得?就好。

宋卿時手上無?意識摸了摸雪團子毛茸茸的腦袋, 它毛色幹淨,並無?半分?髒汙, 定然是照料它的人費了心思,思忖一圈他身邊能有這等耐心的人,就隻能是張武了。

她有心想將雪團子養在身邊,可又擔心換個?新?環境雪團子會不適應,魏遠洲也不見得?會同意,所以這個?念頭隻閃過一瞬,就被她否決了。

還是等往後?和?雪團子相處得?更熟悉一些,再提這事吧。

不過不得?不說?,張武在養貓這件事上,還真有幾?分?天賦。

心下這麼想,口頭無?意就說?出了口:“不知張武是如何養的雪團子?白白胖胖的,養得?真好。”

得?抽個?時間,向張武取取經,問問心得?。

魏遠洲蹙眉,他向來有些嫌棄這些小貓小狗的,掉毛不說?,還到處亂躥不知有多髒,把它抱過來前特意讓張武給?它洗了個?澡,才敢下手去抱。

自把這貓帶回來,就沒過問過幾?次,如何會知曉張武是怎麼養的?

與此同時,宋卿時注意到自己話?語間的漏洞,進府後?她還未見過張武,魏遠洲也並未透露過是張武替她養的貓,她這麼說?豈不是有問題?

不過幸好,他似是沒察覺到這點,話?語隨意:“張武素來心細,辦事自然周到,養貓也不例外。”

宋卿時聽了這話?,正了正心神?,溫聲岔開話?題道:“竟這個?時辰了,我去叫人傳晚膳。”

她的嗓音有些急促,聽在魏遠洲耳朵裏,有幾?分?不自在,他遲疑地睨了眼她稍顯慌亂的神?色,漫不經心點了點頭。

見狀,宋卿時將貓往旁邊的空處一放,側著身子站起來,她起身急,沒注意到腳下的矮階,一時不察,突然顛了一下,向前打了一個?趔趄。

“慢些。”他伸手,虛扶住她的胳膊。

宋卿時道了聲謝,提起裙擺避開他往外間匆匆走去,看來以後?得?注意些,千萬不能再失誤,說?些做些本不該現在的她該知曉的事,不然怕是又要惹他懷疑。

她又不能坦誠說?自己重來了一遭,若是說?了,怕是要被不信鬼神?的他當作故弄玄虛的邪門歪道了。

宋卿時理了理耳鬢的碎發,給?看門丫鬟使了個?眼神?,低聲吩咐:“去傳膳。”

席間,丫鬟們熟練安靜地擺好晚膳。

總共五道菜三個?肉菜,粉蒸肉,乳釀魚,胭粉鵝脯,兩個?素菜,茄鯗,一碟豌豆黃,還有兩個?湯,分?別?是排骨湯和?金菇花蛤湯。

宋卿時掃了兩眼,在吃食方麵,她跟魏遠洲都沒有什麼忌口的,昨日?廚房那邊也提前派人過來問過她的口味,所以送來的菜一般都比較合胃口。

食不言,她安安靜靜吃著,想起來就抽空給?魏遠洲布兩筷子菜。

魏遠洲唇邊的笑意深了些,碗裏的飯菜似乎也更香了。

宋卿時掛記著之後?在後?院安頓雪團子的事,壓根沒怎麼注意到對麵之人的心思。

次日?清晨,回門在宋卿時這兒?,就是走個?過場,她並不是很熱切,掐著時間梳洗完畢,才叫人去通知魏遠洲一聲,自己則帶著人往謝氏的梧桐院走去。

昨晚他雖宿在了她那處,但沒碰她,今兒?一早又往書房去了,估計是因為她對他耍了脾氣,說?話?都溫聲細語的。

謝氏簡單交代了幾?句,又對幾?個?婆子一番耳提麵命,讓她們都利落些別?出了岔子,才讓她去大門跟魏遠洲彙合。

她到的時候,下人們正在整頓馬車,回門禮備好放在後?頭那輛馬車裏,還留了一輛用來乘坐。

左右環視,並未瞧見魏遠洲。

他鮮少有過因耽擱而遲到的時候,宋卿時思忖片刻,偏頭問馬車旁正在吩咐人抬禮上車的張武,“大公子呢?”

張武恰與她對上目光,他沒想到少夫人居然認識自己,先是一愣,遂恭敬回:“公子還在與人議事,請少夫人稍候。”

張武的話?音剛落,魏遠洲就匆匆趕至,其身後?還跟著一位身著官服的男人。

二人均冷著張臉,神?色沉重,顯然是出了什麼大事。

宋卿時蹙了下眉,到底是隔了好幾?年的時光,就算她有心想記起具體是何事,又或是想憶起些細枝末節,也難上難,唯一有印象的,就是上輩子他似乎沒跟著她回門。

不過回不回門的,她也不是很在意。

宋家她自己都不是很想回,他跟著去不去,都沒什麼幹係,頂多遭兩句無?關痛癢的冷言。

三人作揖見禮,宋卿時揚起笑容,笑得?善解人意:“你若是有事,便先去忙吧,我自己回去也成。”

魏遠洲聽了這話?,欲言又止,也沒說?好不好,而是給?身後?的同僚使了個?眼色,他便心領神?會:“屬下在永安街等您。”

永安街,是進出宋府的必經之路。

宋卿時便明白,他要先跟著她回門,然後?再去辦事。

等上了馬車,魏遠洲坐在主座,眉頭皺得?很深,眼裏的情緒複雜不明,片刻才道:“安陽侯在城外遇刺,我今日?可能會外宿府衙,你早些睡,不必等我。”

“安陽侯遇刺?”宋卿時瞳孔微縮,重點全聚集在他最開始的那句話?之上,不由驚呼。

在皇城境內刺殺皇室中人,什麼賊人這般大膽?關鍵是……

“出了此等重大的事,你還跟著我回什麼門啊?”

陪她回門是小中之小,耽擱聖令則是重中之重,她這個?不關心朝政的內婦都能掂量得?清楚,魏遠洲怎得?能撇下同僚,佯裝無?事跟她上了車。

她忍著飄忽不定的慌亂,揚聲朝外道:“段朝,快停車。”

誰料,魏遠洲卻攔下了她,“繼續駕車。”

比起她,段朝自然聽魏遠洲的,故而馬車隻放緩了速度一瞬,又繼續往前按照原速開著。

“你……”宋卿時一頓,不解。

“不礙事的。”魏遠洲忽然揚唇一笑,聲音低低含著磁性,語氣溫和?的解釋:“不過是安陽侯自導自演的一場苦肉戲罷了,隻為博取陛下同情,換一個?離京保命的處決。”

安陽侯隸屬攝政王一派,自認有穩妥靠山有恃無?恐,明裏暗裏給?陛下挑了不少事,前段時間犯錯就差點被廢,好在有攝政王幫著求情。

本以為就那麼算了,可誰曾想前日?辰州密報,蘇家那個?桑蠶案子查來查去,竟然跟安陽侯的親信有所關聯。

辰州那方做不了主,隻能讓陛下定奪。

這件事知之者甚少,消息都還沒來得?及發散出去呢,這頭安陽侯就突然遇刺了,很難不讓人懷疑其中的真假。

同時也因為他狗急跳牆的行為,暴露了攝政王在陛下身邊安插眼線一事。

可想來也對,安陽侯如若再不尋機會脫身,隻怕真要連同老本都交代在長安城了。

“早去晚去,安陽侯都死?不了。”

若真性命攸關,宮裏那批早就派去慰問的人就能處理,哪還能傳話?給?他?

“安陽侯現在等的,是陛下的一個?態度。”

而陛下派去給?安陽侯傳話?的,就是他。

嘖,真是個?得?罪人的苦差事。

因為陛下,不放人。

聽到這兒?,宋卿時漂亮的眸子眨了眨,麵上露出幾?分?擔憂:“你跟我說?這些,妥當嗎?”

聞言,魏遠洲清聲譏笑,而後?散漫勾唇:“怎麼,夫人還能去告我不成?”

他的回答令她有些意外,上輩子魏遠洲從不跟她說?這些,也不愛與她玩笑,今生倒是變化多多,鮮活不少。

宋卿時連忙搖搖頭,泄露朝廷機密,可是連坐的重罪,她還沒活夠,不想掉腦袋。

想來他自有分?寸,她也就不勸他先行離開了。

到了宋家門口,胡氏得?信外出迎接幾?步,身後?還跟著盛裝打扮過的宋秋池。

胡氏是個?利索人,小事上擰不清很多次,可大事上基本不含糊,行事說?話?十分?客氣周到,沒有錯處可挑。

宋卿時慢魏遠洲半步下了馬車,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身著豔麗像隻花蝴蝶的宋秋池,麵施粉口染脂,遠山眉微微上挑,奪人眼球得?很。

相比妝容素雅低調著裝的宋卿時來說?,她倒更像是光彩回門的新?婦。

宋秋池目光有意無?意往魏遠洲身上瞥去幾?道,含情媚意,宋卿時想不注意都難,倒是魏遠洲,目不斜視,與胡氏客套幾?句閑話?,一道進去了。

宋卿時對魏遠洲的反應比較滿意,畢竟誰都不想自己的夫君多看別?的女人一眼,至於宋秋池的那點兒?小心思,她全然不想理會。

一個?黃花大閨女,對著有婦之夫,甚至還是自己的姐夫,使一些不入目的小把戲,隻會平白輕賤自己,惹人笑話?。

而宋秋池似乎被打擊到,失落扯了扯衣裾,隻是一想到自己即將嫁給?的人是那樣的,心中就沒了顧忌。

眼看一行人快步都快入了正門,宋秋池姍姍跟了上來。

少年

宋家人全都在前廳候著。

“孫女?給祖母請安。”宋卿時斂裾行禮, 修長白膩的脖頸微微低下,姿態恭敬。

宋老夫人端詳了她一眼,見她?麵靨紅潤, 便知她?過得挺好, 心裏清楚明白,嘴上還是得關懷:“在魏家,一切可還順遂?”

“一切都好。”宋卿時輕輕頷首道。

宋老?夫人望著已經嫁作人婦的孫女?,嘴唇動了動,有?意?想說些什麼體己話,可二人相處不多?,關係本就僵持,一時竟無言,隻能訕訕閉上了嘴。

頓了頓,轉而側目看向同她?一起見禮的魏遠洲,儀態端莊, 身姿如玉,端得是大方得體,氣度逼人。

新婚夫妻站在一處, 郎才?女?貌, 極為相配。

宋卿時特意?跟宋老?夫人提了一嘴, 雖未明說具體是何公事,但?卻暗示了其?中的重要性,宋老?夫人也未怪罪, 隻讓魏遠洲自行去忙他的, 故而吃席就免了, 臨走前去宋家祠堂給宋父宋母的靈位上柱香即可。

從祠堂出來,在半路遇到了不知何時等候在此的宋秋池, 她?滿臉都寫著“我有?事找你”,可落在宋卿時眼裏,便是“我又要來找茬了”。

還真是不得安生。

宋卿時本想裝看不見,可她?大步靠過來,滿頭珠翠晃人眼,攔在了她?跟前。

如此,便裝也裝不了了,顧及魏遠洲還有?要事處理?,她?偏過頭柔聲道:“你要不先?走吧,我等會兒自己回去就好。”

魏遠洲眸色沉沉,連個眼尾光都沒給心懷不軌的宋秋池,“我去前麵等你。”

目送他走遠些,宋卿時才?重新看向宋秋池,歎了口氣道:“說吧。”

“你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似是要說的話難以啟齒,宋秋池一連卡頓了三回能不能,最後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才?說出口:“讓我給魏公子做妾?”

“你說,要做什麼?”

因為她?的話太過荒謬,宋卿時一度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也不願意?相信宋秋池已經瘋癲至此。

宋秋池抿唇,仍然覺得難堪,可對上宋卿時鄙夷的眼神,硬著頭皮重複兩遍:“妾,我說做妾。”

這下,宋卿時完全聽清,難以置信地掃她?兩眼,見她?不似玩笑也不似一時興起,實?在沒控製住,當著她?的麵嗤笑出聲:“要發瘋,別找我。”

說罷,宋卿時冷著臉朝前走去,徑直就要越過宋秋池,直接就要離開?。

宋秋池趕忙上前,下意?識拉住她?的手,“你等等,我知道這不可能,可……”

“你也知道這不可能,你還問我作甚?找罵?還是討打?”

宋卿時毫不留情甩掉她?的手,眼底異常冷漠:“聽說你已經說好了婆家,要我將你對我說的話原封不動說給二伯父聽嗎?”

宋秋池的臉色當即就白了,再華麗的妝容也顯得黯淡無光。

儼然,她?的恐嚇起了作用。

不論未來局勢變化,就目前來看,宋秋池要嫁的,是宋順昌頂頭上司兵部尚書的嫡次子,李家也算得上京城有?名的世家,如今北境不穩,正屬多?事之秋,李家家主身為兵部尚書,執掌兵權,正是受陛下器重的時候。

兩家聯姻,對宋家來說也屬於是高攀了,按理?來說,宋秋池不該不滿意?啊?前世也沒鬧什麼幺蛾子,乖乖嫁過去了的。

這一世,發生了什麼她?不知情的事嗎?

“我要被李家給退婚了!”宋秋池幾乎是哭著喊出來。

“什麼?”

待宋秋池解釋過後,她?才?知曉,有?人將宋秋池私下勾搭罪犯鄭商然的消息捅到了李尚書跟前,盡管二伯父極力否認,也沒能挽回這段親事。

宋卿時得知原委,很想罵一聲活該,可對上宋秋池快發狂的表情,她?又生生忍住了,畢竟她?可不想被她?當場生吞活剝了。

宋卿時耐著脾氣,好言相勸:“那你就另尋好婆家啊。”在回門之日,膈應她?算怎麼回事?

“我還能找到什麼好婆家?牽扯上鄭商然,不連累我爹的仕途就算不錯了,與其?嫁個敷衍的人湊合,我寧願給魏遠洲做妾。”

聽到這兒,宋卿時忍不住腹誹:不是,你願意?嫁,也得我同意?讓你進門啊。

“絕無可能。”宋卿時直白拒絕。

宋秋池眼眶發紅,成串似的掉下幾滴淚珠子,試著去拉宋卿時的手:“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給你道歉,我從未求過你什麼,就求你這一次,你能不能成全了我。”

“我若是進了魏家,你我姐妹,我定會與你好好相處的。”

“你再說這些廢話,別逼我打你。”人可以不要臉,但?不能這麼不要臉。

宋卿時側身避開?她?,目光快速環視四周,更多肉文在企餓群幺汙兒二漆霧二吧椅立馬鎖定不遠處簷下路過的兩個仆婦,恰好就是上次她?花錢請來處理?綠茵的那兩個。

眼前一亮,趕忙出聲叫住了她?們。

那兩個仆婦應聲回眸,就瞧見大小姐滿目放光地盯著她?們,腳步一轉,往那個方向走過去。

有?下人在,宋秋池就不再提剛才?的事,宋卿時明白,她?不是放棄了,而是覺得丟不起那個人,才?選擇噤聲。

宋卿時塞給她?們一個荷包,笑得人畜無害:“還請兩位嬤嬤,幫我把?二小姐送回屋子。”

扔下這話,她?便轉身離開?,一刻也不想多?留。

宋卿時好不容易打發了宋秋池,嘔著一口氣,疾步走在石徑上,猛地轉頭,就正好對上一雙錯愕的眼。

後者顯然是沒想到宋卿時會突然轉過來,倏然一怔,然後才?慌慌張張藏到柱子後麵去,隻是沒兩秒又鬼鬼祟祟探出一顆頭來,訕訕一笑後,那眼神透著顯而易見的心虛。

“大姐姐。”他怯生生地喚了一聲。

眼前的少年十五歲的模樣,幾年的書院時光,給他增添了不少的文?雅之氣,一眼便知是個清新俊逸的讀書人。

宋卿時望著他,好看的眉眼間聚滿了疑惑:“秋皓?你跟著我作甚?”

剛被宋秋池無語到,說實?話她?現?在見到二房的人,就有?些發怵,雖對著無辜的人擺臉色不好,但?是她?控製不住就黑了臉,語氣也算不得友善。

“大姐姐出嫁我回來的太晚,一直沒尋到機會,我想跟大姐姐說說話。”少年滿臉真誠,似是沒看出她?的不喜,一口一個姐姐喚得格外熱忱。

伸手不打笑臉人,宋卿時聞言稍緩和了一些情緒,想著早些打發了他就罷了,於是悶聲道:“你想同我說什麼?”

宋秋皓皺起了眉,其?間沁著苦惱和糾結,還夾雜著愧疚,複雜得很。

是以,宋卿時提起了心,生怕他也說出些什麼驚人之言。

少頃,隻見他深吸一口氣,衝她?重重鞠了一躬:“我在外求學,並?不知母親和姐姐所做的錯事,前些時日歸家,才?偶聞一些風言風語,沒曾想竟讓大姐姐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想替我母親和姐姐,跟大姐姐鄭重地道個歉。”

原是這事。

他能有?覺悟來向她?給本不屬於他的過錯致歉,就算得上是個心善之人,宋卿時默了半響,開?口讓他直起身說話,“那事跟你沒關係,而且已經翻篇了,以後就別提了。”

“可……”宋秋皓神情凝重,顯然還想要再說些別的。

宋卿時急於脫身,趕忙打斷他的後話:“你再說,是想讓我更討厭你母親和姐姐嗎?愛屋及烏,相反亦是,我也會更討厭你。”

此話一出,他垂下頭去,麵色紅一陣白一陣。

宋卿時見他這副陷入自疚的模樣,有?些不忍,放柔了嗓音:“還有?要說的嗎?你姐夫還等著我,我得快些走了。”

宋秋皓微微抬起眼,抿著唇低聲問:“魏公子,待你可好?”

“挺好。”宋卿時答。

“那就好,若是以後受了委屈,大姐姐可盡管跟我說,弟弟替你討公道。”

宋卿時微愣。

宋秋皓常年在外求學,他們的關係算不得親近,這會兒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實?在讓宋卿時有?些受寵若驚,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出嫁那日,她?就已經察覺到了,原先?還比不得她?高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比她?高出半個頭了。

他一身月白錦衣,更顯身形清瘦,小小年紀,麵容仍然有?幾分青澀稚嫩,可隨著年紀增長,五官慢慢長開?,能看出他繼承了父母的好樣貌,既有?胡氏的濃眉大眼,亦有?二伯父的高鼻梁,是個難得的美男胚子。

宋卿時真心實?意?地笑了笑,生出一些打趣的心思:“那你可得努力讀書,考取功名,不然到時候來魏府給我撐腰撒潑,連門都進不了就得被趕出去。”

“我會努力的。”宋秋皓神情堅定。

半大少年年輕氣盛,還不知天高地厚,說起大話來連草稿都不打,可正是因為這份意?氣風發,才?顯得真心難能可貴。

“那好,我等著看你金榜題名的那日。”

晚風撩起她?的發,明亮的雙眸澄澈漣漪,寧靜又柔和,就像從前那般,給他莫大的力量。

緘默片刻,宋秋皓忽地從袖口處掏出什麼,凝眸看向她?:“這個給你。”

他手心裏遞來的,是一根紅色手繩,其?上串有?幾顆晶瑩剔透的琉璃珠。

他還是個孩子,吃穿用度都由胡氏嚴格把?控,買這個東西定然是動用了他的私房錢,她?可不能收,更何況她?自認他們的關係沒有?好到私下送禮的程度。

正想著怎麼委婉拒絕,就聽到他說:“我想著女?孩子家家,都喜歡這種小東西,就也給大姐姐做了一個。”

“你自己做的?”宋卿時稍微有?些驚訝。

宋秋皓看出她?眼底的猶豫,忐忑地補充道:“我同窗家裏就是賣這個的,我跟著他學的,隻願姐姐別嫌棄才?好。”

她?雖未特意?關心過宋秋皓,卻也知曉二伯父對他期望極高,他有?幾分天賦,也肯吃苦努力,沒想到私下竟也會跟著同窗悄悄編手串兒。

從他的言辭裏,這個同窗應當家境不太好,不然家裏也不會以賣手串為生,但?他言語間並?無嫌棄鄙棄,可見品性善良淳樸。

比起他那會耍心計陷害他人的母親和姐姐,好了不止一丁點兒。

“嫌棄倒是不至於,隻是……”宋卿時遲疑幾瞬,問出自己的疑惑:“你為何會想到要給我送?”

本以為宋秋皓會給出個正當理?由,誰料他竟笑著反問了回來:“給自家姐姐送東西,還需理?由嗎?”

“你嘴倒是挺甜的,那我就……”

她?剛想說收下,就聽到魏遠洲的聲音從前方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夫人,怎得耽擱了這許久?”

胸悶

宋卿時抬眸看過去, 卻見魏遠洲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眼神涼涼看著她?,示意她?快些過去。

“那我就先走了。”宋卿時不敢再耽擱, 小跑去到魏遠洲身?邊。

宋秋皓目光跟隨, 就見對他冷淡如水的姐姐,卻對那個男人笑靨如花。

“你怎麼還在這?”

“說了,我會等你。”

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傳來,二人的背影沒一會兒?就消失在他眼前。

走出一些距離,宋卿時便察覺到身?邊之人的視線,有意無意落在她?手裏的手串上。

“我弟弟送的。”她?解釋。

他輕輕嗯一聲,聽不出喜怒,另起話頭問:“宋秋池找你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她?的婚事?不順。”

宋卿時簡單跟他說了一下來龍去脈,自從上次破廟一事?過後,魏遠洲就已知?曉她?與宋秋池有仇, 她?也?沒必要?隱瞞她?們姐妹不和的事?實。

令她?有些奇怪的是,魏遠洲臉上未有驚訝的神情,就像是早有耳聞。

她?忽地想起宋秋池所說李尚書悔婚的原因, 若有所察般警覺道:“是你……”

魏遠洲不以為意:“隻是借他人之口, 在李尚書麵前提了一嘴罷了。”

得?知?是他的手筆, 宋卿時除了驚訝還是驚訝,木訥道:“我還以為你不屑耍這種手段呢。”

她?又不是聖人,魏遠洲毀了宋秋池的婚約, 就認為他是個惡人, 反而?覺得?他所做是為了替她?出氣, 她?心裏高興著呢。

更何況宋秋池想毀了她?的婚約在先,就別怪別人毀了她?的。

“有些事?要?想做成, 就得?在暗中使絆子,若是放在明?麵上,反而?難做。”

宋卿時聽著他說不符合他君子身?份的“道理”,捂著唇笑了笑,書裏一般都寫做人做事?不可奸,坦坦蕩蕩心才安,他倒好,反著來。

不過,這話也?不無道理。

待走出魏府大門,魏遠洲並未上車與她?共乘,而?是改為騎馬,等到了永安街,便與她?分道揚鑣,朝城外方向疾馳而?去。

宋卿時靠在車窗上思忖,宋秋池與李家嫡次子的婚事?泡湯後,二伯父會給?她?另尋個什?麼人家,往上應當不大可能,可往下,以宋秋池的性子,估計難以接受。

至於宋秋池想進魏府為妾那不切實際的念頭,她?得?盡快給?掐滅在搖籃裏,免得?給?她?的未來招來什?麼隱患。

心思微動,她?敲了敲車窗,撩開車帷,招手喚來外麵的綠荷,待她?耳朵湊過來,低聲對她?吩咐了幾?句。

馬車繼續往前走,原先還跟在車隊旁邊的一抹藍綠色身?影,不知?何時隱入了人流之中。

本以為魏遠洲就一晚不回,實則連著三日?,都未見他的身?影。

這日?,太陽西斜了,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落下最後一個筆畫,宋卿時頓時覺得?腦袋發昏,不由揉了揉因執筆太久而?發酸的手腕。

俗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她?已經連著抄錄了兩日?的掌家章程。

其實謝氏所教大部分她?已經掌握,但是身?為謝氏眼中的初學?者,懂也?得?裝不懂,可為了不那麼辛苦,偶爾還得?展露一下她?在掌家上的“天賦”,適時得?聰明?一些,給?謝氏一種孺子可教也?的錯覺。

等謝氏掀眼看過去,她?熟練斂起臉上的疲憊,揚起唇角乖順道:“母親,請您過目。”

旁邊的圈椅上坐著一位美婦人,身?穿暗紫色大朵牡丹花對襟長裙,眼尾朦朧的皺紋像淡雲中的月色,柔和又淩厲,周身?自帶一股壓迫氣質。

宋卿時心中打鼓,雖說她?已足夠小心,但仍怕被謝氏檢查出什?麼缺漏出來。

所幸,謝氏檢查完一遍後,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

宋卿時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就聽謝氏又道:“對了,有件事?需要?你去辦。”

這話,讓她?的心再次懸了起來。

有什?麼事?,是需要?她?去做的?還用這麼正式的語氣。

見她?整個身?子都緊繃起來,謝氏的動作停頓了半拍,冷哼一聲:“我有這麼可怕嗎?嚇成這樣?”

“沒,沒有。”宋卿時直覺她?視線逼人,扯了下嘴角,吭吭哧哧道。

謝氏也?沒打算為難她?,放緩了語速,溫和解釋:“適逢雲禪寺廟會,老夫人每一屆都會去,可隨著年紀增長,她?老人家的腿腳愈發不好了,經不起長時間的折騰。”

“前幾?年都是我代她?前去,今年就你去吧。”

每年十月底的廟會是信佛的魏老夫人極為看重的慶典。

雲禪寺已有上百年的曆史,香火素來旺盛,人們會到寺廟中祈求平安、健康和好運等,亦有分殿能求子求財,魏老夫人早年一直無子,直到偶然去了一趟雲禪寺,回來後不久就懷上了魏緒應這麼一根獨苗,因此雲禪寺對魏老夫人可謂意義?非凡。

往年都是謝氏去,今年必定也?預留了時間,按照謝氏謹慎的性子,不可能讓她?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單獨去辦這麼重要?的事?情,前世謝氏根本就沒有讓她?去雲禪寺。

今生,為何會?

謝氏望著宋卿時猶豫的神情,心中明?白她?的顧慮,說實話,她?也?看不上老夫人倚老賣老為難小輩的行為,可哪怕如此,宋卿時身?為晚輩,總不能一直跟老夫人僵持著,得?做出個態度來。

不然她?那個兒?子夾在中間,也?會難做,不過從敬茶那日?來看,他就隻會偏幫自己媳婦,長此以往,隻會讓老夫人對宋卿時的不滿愈發深厚。

那麼,她?兜裏藏著的那些好東西不知?何時才會吐出來呢。

思及此,謝氏挑了挑眉:“怎麼了?不願意去?”

“若是辦好這件事?,興許就能消除老夫人對你的偏見。”

若是辦不好,魏老夫人能扒了她?的皮……

宋卿時在心中默默歎了口氣,思緒回轉,驀然反應過來,這或許是謝氏的一片好心,想給?她?一次緩和與老夫人關係的機會。

她?略微抬眸,視線與謝氏對上,眼睫眨了兩下,頷首脆生道:“能替祖母分憂,兒?媳自然願意。”

見她?並未因事?情難辦就退縮,而?是答應下來,謝氏垂著目光笑道:“此去得?在雲禪寺小住幾?日?,我會讓寧婆子跟著你,另外也?會挑幾?個護院護你周全,應當不會出差錯。”

寧婆子,是謝氏身?邊伺候的,為人嚴謹,能耐和本事?大著呢。

“兒?媳會努力辦好這件事?,不讓母親失望。”

不就是去一趟雲禪寺嗎?她?去就是了。

吃齋飯誦經拜佛都還好,就是得?抄寫佛經,乏味枯燥,久坐腰疼手酸,為了保證字跡相同,還不能假手他人,對於她?來說就是一種折磨。

罷了,就當修身?養性了。

第二日?,宋卿時就讓綠荷去準備此行去雲禪寺的所需用品。

昨晚的一場急雨,庭院裏的花被摧殘,就隻剩下幾?分脆弱的美感?了,倒是水缸裏的荷葉長得?越發茂盛了,隱約間倒瞧得?見幾?條金白相間的遊魚,小小的藏在荷葉下,也?是別有趣味。

宋卿時穿著一身?藕荷色蘭花刺繡長裙,三千青絲用發帶輕束攏在身?後,因是在家中臉上不施粉黛,隻塗了些淡淡口脂,稍顯好氣色,白皙的皮膚在晚霞照耀下像是在發光一般。

美人指間捏著兩三顆魚食,不緊不慢的丟進水缸裏,那兩三條錦鯉便爭著搶食。

“興致不錯?”魏遠洲不知?何時回來的,撩開衣擺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宋卿時抬眸,恰巧與他的視線撞了個正著,微微一愣。

鮮少見他在家中穿官服,讓她?眼前一亮。

不同於前世官居一品首輔所穿的緋袍,他現在身?上這一襲青袍就顯得?沒那麼氣派,卻有種說不出的清雅韻味,而?且他身?材高挑,穿什?麼都好看,君子如竹,俊朗非凡。

穿衣還得?看臉看氣質,那張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周遭流露出的是與生俱來的威懾和霸氣,依舊如前世那般位居高位時,讓人望之便覺高不可攀。

待人走近,宋卿時匆匆收回看癡了的眼神,衝他莞爾笑了笑,“你的事?辦好了?”

邊說邊用帕子擦了擦手,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沒把握好分寸,身?子微微向他的方向偏移,彼此挨得?極近,手肘相觸,鼻尖若有若無飄來他近來常用的一款雪鬆香,淡如風,冷冽得?令人心顫。

自那日?後,她?就有讓人留意朝堂那邊的消息,但是一片風平浪靜的,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

越是沒有消息流出來,就代表茲事?體大,本不是她?能問的,可她?怕魏遠洲牽涉其中,會有危險。

“陛下收押了安陽侯。”魏遠洲沉聲道。

說完,他給?自己倒了杯茶,撇去浮沫,然後輕輕呷了口茶水,茶香嫋嫋,氤氳水汽中,黑眸半遮半掩,情緒難辨。

“那會不會……”她?停頓了一下。

他修長的手指搭在瓷杯上,白皙而?骨瘦,聽到她?欲言又止的話,眸光微動,緩緩移上去,看到她?水眸裏蕩漾而?出的擔心,“別擔心,我不會讓自己出事?的。”

他的本事?,毋庸置疑。

點到為止,宋卿時沒再繼續問,趁著這個空擋,向他說起了昨日?謝氏讓她?代替去一趟雲禪寺的事?。

令她?沒想到的是,魏遠洲也?要?去。

“過幾?日?,我也?要?去一趟雲禪寺。”

“如今北境動亂,楚饒虎視眈眈,時不時會有小規模的戰爭發生,幾?乎每天都有不少戰士因此殞命,太後和陛下便想借此機會,為遠在北境的將?士祈福。”

原本是陛下親自去的,可無奈出了安陽侯這檔子事?,為了穩定朝綱,不得?離宮,故而?隻能差遣他前去。

魏遠洲說去,可他沒說要?跟誰去。

宋卿時站在雲禪寺的大門外,隔著些許距離看著,隻覺胸口發悶,難以言喻。

交集

不遠處, 停了幾輛奢華貴氣的馬車。

十幾個統一身穿藕色衣裙的婢女伺候在側,更令人矚目的是那兩排嚴正肅立的宮中侍衛,陣仗浩大, 路過行人紛紛停步猜測, 車內護送的是哪位皇親國戚。

宋卿時也不例外。

辰時出發,晌午才抵達雲禪寺,這會兒子正是日頭最盛的時候,身上暖洋洋的,陽光卻刺眼,若不是好奇車內人是誰,她早就走?了。

沒一會兒,前?後三輛馬車都有了動靜。

最前?麵的那輛馬車,一女子撐著婢女的手踩在腳凳上緩步下車,太陽掛在頭頂,餘暉洋洋灑灑照在身上, 映著衣裙上繡的銀線泛著波光粼粼的亮色,一瞬間像是天上仙子下凡般耀目。

她身後的那輛馬車上,跟著走?下來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 正是一身常服打扮的魏遠洲, 而緊隨其後的便是上次有過兩麵之緣的周政卓。

自下馬車後, 三人便彙合在一處。

等候多時的住持,上前?同?三人見禮交涉。

宋卿時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在了並肩而立的魏遠洲和柔嘉郡主?身上。

哪怕提前?知曉他?所行乃為公務,他?也向她表達過未對別?的女子動過心, 可再次看到?他?們?二人站在一處, 這心裏?, 仍舊不是滋味。

這邊,柔嘉郡主?留意到?魏遠洲漫不經心的目光, 似在尋找著什麼,她忍不住也朝著周圍打探而去,很快便瞧見不遠處那輛掛有魏家標誌旗幟的馬車。

稍一思?索,她就想起了往年這個時候,魏伯母會代老夫人前?來雲禪寺祈福一事,遇到?長輩她理應前?去問安,於是主?動問身邊之人:“魏伯母也來了?”

魏遠洲轉過身,這時也瞧見了想尋之人,解釋一句:“不是我母親。”

朝眾人點頭示意後,就抬步往那個方向走?去。

“你怎麼過來了?”宋卿時扭頭就瞧見魏遠洲站在不遠處衝她溫柔的笑?,心中的那點兒膈應一下就煙消雲散了。

她不想妨礙他?,本來打算等他?們?離開?後,再捎人給?他?遞個信,告訴他?自己已經到?了雲禪寺。

誰曾想他?就這麼撇下郡主?和一眾人,恐怕不妥。

“一齊過去就行。”魏遠洲不以為意。

他?都這麼說了,她也該過去打個招呼,於是便跟著他?一同?過去。

不過她還是沒忍住,懷著忐忑的心情,開?口問他?:“柔嘉郡主?怎麼也來了?”

魏遠洲偏了一下頭,“是太後允她來的。”

說罷,他?又補充了一句:“柔嘉郡主?的夫君在上一次的戰役中不慎負傷,她來此意在為他?祈福。”

談到?柔嘉郡主?的夫君賀景堯,魏遠洲的聲線溫潤了不少,其中的變化自然沒瞞過宋卿時,她不由好?奇:“你與賀少將軍相熟?”

魏遠洲盯著她,似是想起了什麼,臉色變得不大好?看,唇角輕扯了一下:“賀少將軍曾救過我的命。”

“什麼?”宋卿時瞬間呆住。

她竟不知他?何時出過性命攸關的事故?

*

待那抹被高大馬車半遮住的倩影露出臉後,柔嘉郡主?也認出來了,來的人並不是魏家伯母,而是他?剛娶不久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