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去找那個人,醫院的院子裏總有一群人天天在那裏聚著。他們坐在石階上,臉色麻木呆滯,拿鞋子墊著屁股,低著頭曬太陽,但隻要一有醫生或護士過來,他們立即圍上去,問這問那,一臉浮腫的笑,一片浮腫的歡樂。我脫了鞋和他們並排地坐著。我必須和他們打成一片,否則啥都問不到的。他們警惕地看著我,猜疑明顯地寫在他們臉上。我也不講話,這時講話是程序所不允許的。我以手撐著下巴,一臉愁苦狀,呆呆地和他們坐了一個上午。最後總算融進了他們。
一個中年人顯然是他們的頭,他抽著我遞給他的“金沙江”香煙,那時富源有點錢的人才抽這種煙。他帶我朝城外走,走到一條快要幹涸的河邊,我們看到河邊有一群廢棄了的瓦窯,瓦窯上長滿了亂蓬蓬的荒草,落日為瓦窯抹上了一層金色,這層金色使瓦窯更像古道上頹敗的廢墟。我立即知道這是小偷、流浪漢、叫化子居住的區域,小城人都知道這片區域。我隨著中年人進了一孔廢窯,眼睛一下就失明了,過了好一陣才適應過來。窯裏的腐臭氣息使人感到窒息,順著窯邊堆了一堆堆亂草,一個人呆呆地靠著窯壁坐著,他的頭發老長老長,臉髒得像塗了鍋灰,一雙眼睛呆滯地看著一個地方,人瘦得骷髏似的。
半天,他才認出我來。沒有想象的激動,沒有抱頭痛哭的情景。鐵梭標冷冷地說你把他帶來幹啥?還沒等中年人說話,他突然爆發地吼出去、出去,你來幹啥?鐵梭標已經死了,沒有這個人了,快出去。我心裏都冷透了,鐵梭標被恥辱徹底擊垮了,他想讓人忘記他,讓人感到他的消失,以維護他內心卑微的一點自尊。我的出現對他來說是一種羞辱,一種把已經埋在地下的屍體刨出來讓人觀看的羞辱,難怪他這樣氣憤,這樣歇斯底裏。
那天我伴隨他坐到天明,心已經完全僵硬,血也快要流盡,淚再也流不出來,我們感到透骨的寒冷,感到無望和孤獨,一想到那個憂鬱多病而又美麗的周萍還躺在醫院裏,我又有了責任,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柔軟和溫和。我要走了,鐵梭標抓住我們的手,眼裏有了渴望,說不要講捐血的事,但她如果肯見我一麵,我就,我就……他哽咽了,竟說不出話來。
我曉得鐵梭標的內心,在他心中,周萍是個純潔而高尚的姑娘,他從來不敢有任何奢想。他把她當成聖潔的偶像,就是在他受到那些拉手推車的人影響,在他的性意識強烈的時候,也從來不提到周萍,他覺得提到她是一種褻瀆。有一次有個人提到周萍,還講了幾句下流的話,這個粗野的人和那人吵了起來,差點動了手。他希望周萍能原諒他,如果周萍都不原諒他,他就隻有永遠躲在人群之後。我不敢答應他,我知道周萍最憎恨齷齪的事,半點也容不得的。但我還是說你等著消息吧。鐵梭標頹然地倚在窯壁上,說她不見我的,她不會見我的……我和鐵梭標約定,明晚天黑讓他在醫院的院子等著,如果周萍見他,我就在樓上的病室裏熄三下燈光。第二天晚上鐵梭標來了,他在小河裏洗幹淨了衣服,又理了發和剃了胡須。他在夜色沉沉的院子裏忐忑不安地坐著,他凝視著那扇昏暗的窗口,那窗口在他心中無疑是扇莊嚴明亮的窗口,是希望與毀滅的窗口。他就坐在那兒等啊等,人越來越少,風越來越急,一會兒天空就下起了小雨,雨絲綿長而柔韌,就像人的綿綿不絕的心事,雨絲澆濕了他的頭發、衣服,雨絲凝結在他的臉上,成了細密的淚珠,悄然無聲地滾落。他癡癡地站著,動也不動,任雨絲抽打他的心靈,讓雨絲濕潤他的心靈,讓雨絲稀釋過去,讓雨絲編織模糊的未來。
時間漸漸過去,住院部病房的燈一盞一盞地熄滅,隻有那扇窗子的燈光依舊亮著。鐵梭標的心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失望。他感到快堅持不住了,腿軟得像煮熟了的麵條,再也支撐不住他瘦弱的身子,他曉得那扇窗子的燈光再也不會閃爍,他甩甩頭上的頭發,極其疲憊極其無望地準備回到他的瓦窯。正在這時,燈光閃爍了三下,他看見了我伸出窗口的頭,他大叫一聲,他在雨地裏跌了一跤,他迅速地爬起來,撒腿朝樓上奔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