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做這一切都是多餘的,當我急得像瘋狗一樣亂躥時,我看到了寫在一堵圍牆上的鮮紅標語“貧下中農領導一切”。現在是啥時代?是工人階級、貧下中農的時代,聽說縣醫院的領導就是貧下中農的一個大爹當著哩,貧下中農看病還要錢?可我們不是貧下中農呀?我在那堵寫著標語的圍牆下轉了幾圈,對了,不是可以是呀,何必那麼老實呢。
我回家找了套布疙瘩鈕子的對襟衣服來,在我們這座小城,農村和城市的區分是不明顯的。我那衣服披襟搭塊大洞小疤的,我穿上,把褲腳挽得高一截矮一截的,腳上的鞋子不用換,我本身就穿著臭哄哄的解放鞋。等到天黑時,我強行將周萍拽來背著。順著小巷,順著城邊猛跑一氣,到醫院已經汗水長流氣喘籲籲。我讓醫生辦理住院手術,值班醫生說交錢,先交三百元押金,那時的三百元是個天文數字,連縣裏的幹部每月都才二十多元呢,我說我們沒錢,我們是農村來的,哪裏有錢。醫生說我不管你那裏來的,交了錢才住院。我一聽醫生口氣強硬,忙說好話,忙哀求,把話說得催人淚下。醫生麵無表情,說有錢就住,無錢就不能住。我一下跳起來,眼睛血紅,頭發倒立,你到底讓不讓住?你這醫院是為誰開的?是為地主資本家開的還是為貧下中農開的?出了事你給負責?你敢負責你就簽個字,我把人立馬抬走。醫生被我的氣勢壓住了,說你們都說沒有錢,等到你們鄉下收錢還放出狗來咬人,這事你去找領導。我說我就找你,你不收就簽字,不然我就將人抬到你辦公桌上。周萍已經病得快昏迷了,她羞慚地蚊蟲似地說不要為難醫生了,我們回。我這時被逼到絕路了,凶狠無比地說,哪個敢不醫我就將人背到他家去。醫生攤開手,無可奈何地說你把她背到傳染病房吧,過後來補辦手續。
周萍的病確實很嚴重,肺結核晚期,肺已出現大麵積的結核病灶,胃潰病,肝上似乎也有問題,醫生說這是富貴病,要加強營養,要多休息少勞動,要什麼什麼的。我聽得心煩,周萍有條件這樣做嗎?她和我們一樣沒事可做,一樣的貧困無助。這些天我什麼也沒想,看著奄奄一息的周萍,我感到的是一種弱者的悲哀。
我天天來陪伴周萍,盡心為她做事。周萍已經病得連翻身都困難,手都抬不起來。我為她洗手、洗臉,當我的手觸到她的手和臉時,我一點沒有感到心悸和震顫,我心裏麵充滿了悲憫和一種崇高的感覺,覺得是在做一件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我疲憊、麻木、頑劣的心開始複蘇,盡管每天很累,但覺得很充實,心裏鼓漲著一種飽滿的東西,當然也有難以言說的情愫,我在病房裏打掃衛生,那時的病房是很混亂的,病人的床下床前擺滿了煤油爐、鍋瓢碗盞,雞蛋白菜,像個雜亂的廚房。我天天把病房拖得錚明瓦亮,把病床整理得整潔幹淨,還幫護士做許多雜活,連樓道也包了,醫生和護士都喜歡我,以至於後來她們還叫我去家裏幫著搬蜂窩煤,扛糧食等重活。當醫生和護士誇我的時候,我說你們不要誇我,隻要你們對我妹妹好就行了。我們命苦,父母都不在了,妹妹的病醫不好,我還有啥臉活下去。我說得很悲苦。醫生和護士都感動,說不容易呀,真是不容易,我們會盡力的。
周萍病得很重了,幾次虛脫昏迷,醫生說要輸血。我忙著去化驗,結果一化驗,不合格。我沮喪萬分,也焦急萬分,出去找錢,結果是可想而知的,照樣空手回來了。我在病房的過道裏蹲著發愁,眼看周萍的臉越來越白,呼吸越來越微弱,我的心全墜下去了,急得發瘋。正在這時,醫生來了,手裏提著一袋血漿,說有了有了,快輸。我驚訝不已,問這是那裏來的血漿?醫生說一個賣血的人捐的,說輸完他再捐。我們覺得太不可思議,誰會為周萍捐血呢?賣血的人本來就靠賣血來維持生命,怎麼會捐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