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裏竟帶著眷戀。
不得不說,朱壯壯心慌意亂。
就這麼,她度過了最惴惴不安的十多天,這些日子總會讓她想起每次沒來得及複習的考試前夜,看著厚厚的書,竟不知從何入手,就擔心著隔天的試卷會將她給擊得頭破血流。那種纏綿的痛苦,像是剛出鍋的糖汁直接澆在心上,燙而黏。
朱壯壯恨不得老天能直接給她個痛快。
這天又是一夜未眠,到天亮時才熬不住,沉沉睡去。醒來後發現床邊有碗冒著熱氣的水煮荷包蛋,而常弘則坐在一旁看著手機,心事仿佛比烏雲還沉重。
朱壯壯邊端起碗吃起了荷包蛋,邊問道:“怎麼了?”
話雖說得平靜,可手卻微微抖了下,碗裏的糖水有了小的晃蕩。
常弘像是從某種情緒裏快速抽身出來,轉頭一笑,笑得燦爛,就連朱壯壯也覺得剛才他那眉宇間的烏雲仿佛隻是自己的錯覺。
“吃完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常弘說。
朱壯壯點頭答應,此刻的她隻能牽著他的手。
兩人爬了半小時山路,一路上所見的全是清冷景色,雖然接近早春,可冬意仍舊盤踞著不肯離去。要全是冬日的蕭瑟倒也罷了,偏偏不知從何處來的春意乍現,讓人眼裏看著竟生出了那麼點希望,那麼淡薄的希望,讓人心裏不是滋味。
胡亂思想中,朱壯壯與常弘來到了一片墳地。
村裏的墳地都在農田附近,看上去並沒有什麼怪力亂神的感覺。
常弘牽著朱壯壯的手,來到其中一座墳前,墳是用普通白色石材築成,樸素無常,並無半點奢侈。而根據墓碑上的字,朱壯壯方曉得,這是常弘爺爺的墓。
常弘蹲在墳前,開始點蠟燭,燒紙錢,邊對著墓碑道:“老爺子,當初你不是一直在催我早點談戀愛嗎?現在我把你孫媳婦給帶來了,你看看吧。”
既然常弘都這麼入戲了,朱壯壯也不好意思這麼端著,於是也蹲下身子,對著墓碑道:“爺爺,你看第一次見麵,來得匆忙,也沒給您帶什麼好東西,這樣吧,下次我給你燒點麻將啊什麼的過來,對了,現在比較流行紙糊的年輕美眉,要不,我下次給您燒幾個過來?”
話音剛落,常弘便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朱壯壯解釋:“老人家在下麵也有需要啊,你這個不肖子孫還敢瞪我。”
“我不是瞪你,隻是想提醒你,你右手邊,對,看見了吧……那是我奶奶的墳。”常弘緩緩地說出了個讓朱壯壯渾身冒冷汗的事實。
人在屋簷下,不,人在墳墓前,不得不低頭。
朱壯壯隻能趕著在奶奶墓前跪下,拚命認錯:“奶奶我錯了,放心,我一定不讓那些小妖精來打擾你和爺爺的清靜。奶奶你可要原諒我的無語之過,千萬不要有事沒事來床邊看我,我禁不起嚇,會尿床的。我濕了倒沒什麼,關鍵是您孫子現在也跟我睡一張床,他濕了就不得了了!”
常弘看著朱壯壯,隻覺得好笑,可那笑容在臉上持續著,卻並不持久。
朱壯壯求饒完畢後,又轉過頭來看常弘,隻見他又在奶奶墳前跪下,燒著紙錢香燭,絮絮地與過世的兩個老人說著話。
“奶奶,沒騙你吧,我說了一定找個好女孩,雖然朱壯壯貪吃,但心眼不壞,除了跟肉有仇,對誰都挺和善的,我和她在一起,你們該放心了吧。”
朱壯壯心裏嘀咕著:胡說,我跟肉關係很好的!
“全村的人都誇她好,對了,你們沒看見過她吃飯吧,看著挺好玩的,哪天我讓她端飯過來給你們表演下。”
朱壯壯又嘀咕:誰沒事要在墳墓前表演吃飯啊!
“不過呢,這女孩子有個天大的缺點,就是不夠堅貞,我稍不留意吧,她就跟著別人跑了。”
朱壯壯這次開始有聲抗議了:“胡說,我一向是再專情不過的,常弘你可千萬別再信口雌黃。”
“哦?”常弘轉頭,雙眸裏映著香燭上隱隱擺動的光,“那你要在他們二老麵前發誓嗎?”
“發就發,我怕你啊?”朱壯壯當即就舉起手,對著兩位老人的墳墓鄭重其事地道,“蒼天在上,二老在前,以後我要是再跟別人跑,那就……就罰我沒東西吃。”
但從常弘的表情看來,這個誓言不太可信。
為了穩定軍心,朱壯壯狠命咬牙,一跺腳,加重了誓言:“我要是以後跟著別人跑了,那就罰我一輩子都和幸福無緣!”
對這個文藝版的誓言,朱壯壯個人還是比較滿意的。
回頭再看常弘,隻見他半張臉映在燭火中,仿佛也隨風搖曳:“朱壯壯,你可要記得你發的誓言。”
“我當然記得。”朱壯壯挺起小胸膛。
常弘微笑,笑容意義豐富,像是蘸滿墨汁的筆,讓人不由得猜想——那麼多的墨汁,即將寫下的究竟是怎樣的故事。
看著他的表情,朱壯壯總是疑心著,是否他在告訴自己什麼。
蛛絲織就的布在口鼻上越罩越緊,朱壯壯能呼吸到的氧氣也越來越少,她有時甚至期望那天能夠快來。
而當那天真正到來時,朱壯壯卻開始後悔了,如果有選擇,她寧願永遠被蒙蔽,即使苟延殘喘,也是活身,總要比胸口被狠狠插上一刀,當場斃命的好。
朱壯壯記得事情發生的那天是個豔陽日,久違的春日陽光,照在身上,緩緩地融化了整個冬日凝成的寒冰。
很奇怪,按照慣例,能發生那樣的事應該是個陰沉沉的天,但沒錯,那日是個再好不過的日子。
朱壯壯醒來後,常弘並不在身邊。
摸摸他的枕頭,是冰涼的,看來他已經下床很久。
朱壯壯起床,洗臉漱口洗澡,熬了小粥,準備了鹹菜,等著常弘回來吃。
可是那兩碗粥,一直到中午也沒有動。
常弘,並沒有回來。
朱壯壯手心裏的汗越來越多,她開始撥打常弘的電話,很奇怪,那邊很快就接聽了,仿佛知道她會打來似的。
“常弘,你在哪裏?”朱壯壯語氣中有些焦急。
然後那邊傳來的,並不是常弘的聲音,而是一個女聲。
一個擁有白瓷般麵容的女聲:“常弘他不會回來了,你們已經結束,今後我會和他在一起。”
聽見這個聲音時,朱壯壯手上的汗全都變冷了,膩膩的,仿佛已經抓不住手機:“付陽陽,你到底做了什麼?你把常弘抓到哪裏去了?”
“現在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的,倒不如,讓常弘來對你說吧。”付陽陽發出短促的一聲笑,那笑卻刺痛了朱壯壯的耳膜。
手機另一頭出現了短暫的靜默,緊接著,常弘的聲音傳來:“朱壯壯,我們分手吧。”
蛛絲織成的布沾了水,開始牢牢地貼緊她的口鼻,空氣已經無法進入。
那種窒息感讓朱壯壯難受得想就這麼死去:“你……說什麼?”
沉默再度襲來,就在朱壯壯以為這隻是一場噩夢時,常弘開口:“我們並不合適,再多的感情也比不上現實,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電話就這麼被掛斷。
那“嘟嘟”的聲響回蕩在朱壯壯的腦海裏,不停地撞擊著。
朱壯壯一直不停歇地撥打常弘的手機,可再聽見的永遠是那句冰冷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朱壯壯像是陷入了執拗的境地,一直不斷地撥打著,直到手機徹底失去電量,這才放棄。
抬起酸澀的眼睛,竟發現時間流逝無聲,屋外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節。
朱壯壯用手撐起身子想要站起,但因為長時間沒活動,小腿一動便像是有無數的細針在紮似的,竟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地板的冰冷沁入心肺,疼得要命,就在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時,一個人影衝了進來,焦急而關切地將她扶起。
經過剛才的一摔,朱壯壯頭昏目眩,看不清來人,隻憑著心內的渴望牢牢抓住來人的手臂:“常弘!”
可那人並沒有回應,待眼前密密麻麻的黑點消失後,朱壯壯才看清了麵前這個人並非常弘,而是海耳。
海耳麵容蒼白,想是本來身子就弱,又加之長途跋涉的緣故。可從海耳的雙眸裏,她卻看出了痛惜驚懼,難道說此刻的自己比他的狀況還要令人擔心嗎?
被海耳扶在凳上坐下,朱壯壯舔了舔因滴水未進而幹燥的唇,良久才道:“你怎麼會來這裏?”
“是表哥讓我來的。”海耳倒上一杯水,遞在朱壯壯麵前。
然而他的手臂卻忽然被朱壯壯給抓住,水傾灑而下,落在桌上,彙成一股,緩慢地向桌邊緣流去。
“他是不是讓你來接我?一定是付陽陽威脅他,他不得不暫時妥協的對不對?”朱壯壯牢牢抓住海耳的手,仿佛那是塵世間最後一根浮木。
然而海耳的沉默卻讓她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的心逐漸地沉了下去。
“壯壯,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表哥隻是讓我來接你回學校。”海耳看著朱壯壯,眉目間憂愁厚重。
“那麼,他有說會來學校找我嗎?”朱壯壯咬著下唇,直至唇瓣發白。
“先回去再說吧。”海耳避開她的眼睛。
灑在桌上的殘水從桌緣滴下,落在地板上,響起有節奏的清脆聲響。
在這詭異的安靜裏,朱壯壯似乎明白了什麼。
朱壯壯並沒有使脾氣,常弘讓海耳接她回去,她便連夜收拾東西與之返回。火車到A市時,已經是淩晨三點。天空黑得如同被墨染過一般。
下站的人很少,隻有寥寥十幾個人,在淩晨的站台上顯得格外冷清。
朱壯壯踏出火車抬起頭時,就看見月台上站著的那個熟悉身影——黑色風衣,黑色短靴,黑色的發,黑色的眸子。
朱壯壯遲疑兩秒,終於按捺不住,奔上前去,重重撞進他懷裏,環抱著他的腰肢,忍不住哭了出來:“我就知道這不是真的,常弘你嚇死我了,以後不能再跟我開這種玩笑。”
然而,常弘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將她抱住,狠狠地揉進懷裏。
他隻是輕聲道:“壯壯,你不要誤會,我來是想把我們的關係說清楚的。”
春寒,夜風呼嘯,將朱壯壯凍得渾身顫抖,她猛地將常弘抱得更緊:“你不要嚇我好不好,真的不要嚇我。”
“壯壯,我們分手吧,這樣對雙方都好。”常弘的聲音像是裹著寒風,冰冷刺骨,直接鑽入朱壯壯的耳膜。
“不不不,你是有苦衷的,我知道,是她逼你的,對不對?”朱壯壯看見常弘的風衣被洇出一道暗色印記,如水滴,那是她的眼淚,悉數被他的衣衫吸幹。
“沒有任何人逼我,逼我的隻是我自己。”常弘終於肯碰朱壯壯,但隻是握住她的雙肩,將她與自己分開,“壯壯,我很抱歉,你要什麼樣的經濟補償我都可以答應,但是……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了。”
朱壯壯無意識地搖著頭,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顆顆滴落:“你撒謊,你不是說過,兩年半後我們就結婚嗎?你不是已經把新房都裝修好了?”
“是的,這些都是我的誓言。但是壯壯,誓言很美好,現實卻很殘忍。我原本以為能夠憑著自己的衝勁去成就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家庭,但到頭來卻發現不過是我太過幼稚。你現在還小,出了社會就會懂,要活下去,你必須學會妥協。”常弘的眼神很軟,像是黑色的綢緞,“壯壯,我對這個社會妥協的第一步,就是放棄你,放棄我們的感情。”
“我聽不懂!什麼妥協,為什麼要妥協?”朱壯壯在情緒衝擊之下腦海中忽然電光石火一閃,“是不是跟我被放出來有關係?是不是付陽陽她救了我,條件就是讓你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啊?”
常弘看著朱壯壯,點了頭。
朱壯壯心內百般酸軟,正想開口,卻被常弘搶先:“確實,你能被放出來是她幫了不少忙。但她並沒有將這件事作為逼我與她在一起的條件,和她在一起,是我自己的決定。”
“我不懂。”朱壯壯眼神迷亂,“我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你根本就不喜歡她,你根本就不愛付陽陽,你怎麼可能想要和她在一起!”
“那又怎麼樣呢?我爸也並不愛我媽,不一樣組成了家庭?”常弘深吸口氣,緩緩地吐了出來,“而且,壯壯,我爸當初看上的,是我媽娘家人的背景。我也是一樣,我對付陽陽沒有興趣,可我對她家裏的背景卻很有興趣。”
冷風一陣陣吹來,侵襲入骨髓,朱壯壯已經一整日沒有吃喝,此刻站在風口處,又聽了常弘這番話,當下眼前陣陣發黑:“不會的,你不是那樣的人,這根本就不是我所認識的常弘。”
“壯壯,我以前確實不是這樣的人,可是經過那件事,我終於明白了,我並不是一個人,我個人的成功與否還與家族的興衰聯係在一起。”常弘站在朱壯壯麵前,距離並沒有變,但朱壯壯卻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遠,遠得甚至有點陌生,“你不知道,你被囚禁的那段日子,我也一直在接受調查。我們家這些年雖然日日繁盛,但眼紅的,得罪的,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全都在暗處裏等著,就等著我們當中的誰能出錯,一指頭揪住,再釜底抽薪,將整個家族趕盡殺絕。這次虧得付陽陽他們家出麵,拿出證據,證明了我的清白,再晚一些,立馬就有人拿著我做由頭,決定對我家進行徹底調查,到那時就什麼都晚了。我被關押的時候,沒事幹就坐著,終於想明白了,我不能這麼自私,隻想著和你在一起,我的肩膀上,還有父母,還有整個家族,我不能負了他們。”
“所以,你就犧牲了我。”朱壯壯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捏住,像擰毛巾一般,左右拉扯,擰得血水直淌,“常弘,我不信你就沒有看出,那件事根本就是付陽陽他們策劃的,她想陷害我,她想要搶走你!”
“那件事究竟是誰做的對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我隻會將他看成是一個挫折,幫助我看清世界讀懂世事的挫折。”常弘偏過頭,看向遠處鐵路上閃現的燈,又一輛火車要開來了,“壯壯,真的對不起,但我也是真的愛過你。可惜的是,我隻能選擇一個更適合更能幫助我的女人。”
朱壯壯努力地告誡著自己不要再哭,不能再流露出一點軟弱的模樣,她應該聳聳肩,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姿態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