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北島的一係列抒情詩很能代表那個時代年輕的心的渴望。他安慰了我們,也喚醒了我們,而不是讓我們沉淪或頹唐。“以往的辛酸凝成淚水,用網捕捉我們的歡樂之謎。”僅這兩句就足以激起幾代人的感情波濤。它不是當時簡單意義上的“傷痕文學”。這兩句不但足以抵上所有的傷痕文學,而且是更深地紮向傷痕的最深處,它的意義在於辛酸中的歡樂之謎。隻有辛酸(或傷痕)是不夠的,重要的是辛酸中的甜蜜,甚至要噙滿熱淚,胸懷歡樂去憐憫這個較為殘酷的世界。可以說,《雨夜》又一次體現了北島抒情詩的偉大。
《雨夜》是一首愛情詩,然而,《雨夜》的愛情注定是一出沉重的愛情,是喜中藏悲的愛情。詩的序幕拉開——“當水窪裏破碎的夜晚/搖著一片新葉/像搖著自己的孩子睡去。”這既是故事的背景,也是故事的開始。我們很快就被詩人帶進了他和愛人的浪漫之雨夜。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柔情,我相信每個經曆過熱戀的男女都有過如此浪漫和幸福的感受。被破碎夜晚所搖著的“一片新葉”是個帶有隱喻象征色彩的意象,它暗示著愛情在雨夜發生。
“低低的烏雲用潮濕的手掌/揉著你的頭發/揉進花的芳香和我滾燙的呼吸”,有歡樂,也有辛酸,更有淚水。世界上戀愛中的男女,誰不是這樣呢?
“路燈拉長的身影/連接著每個路口,連接著每個夢/用網捕捉著我們的歡樂之謎”,詩人用筆十分節製,沒有過分宣泄熱戀情緒,而是運用時空變換,由眼前寫到遠處,推己及人,由個人聯係社會,最後又回到“我們的歡樂”中來。陶醉在愛情的巨大歡樂中,痛苦消失了,醜惡的世界似乎不存在了。“以往的辛酸凝成淚水/沾濕了你的手絹/被遺忘在一個黑漆漆的門洞裏。”苦難暫時被“遺忘”了,歡樂的情感達到了高潮。
然而,就在這高潮達到頂點的熱烈中,情感發生了急劇的轉折:“即使明天早上/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詩人很想一直陶醉在愛情的幸福中,然而理智告訴他,那個罪惡的世界還存在,或許它現在就在窺視著他們的愛情,使他在巨大的歡樂中突然醒來。盡管詩人寫的是“即使……”,用的是假設語氣,但這個背景是存在的。它就像這個雨夜,是一張巨大的網,籠罩著天地,籠罩著“我”和“你”。所以危險是存在的,隨時可能發生的。詩歌打上的是特定時代的烙印,這是詩人寫作的一大特色。
“讓牆壁堵住我的嘴唇吧/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出奇不意的“鐵條”,我們生活經驗中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詞彙,在這裏,它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極樂刺入我們歡樂的心中。“鐵條”和愛情,和受難,和我們日常性的束縛,和“偉大的”政治糾纏在一起,這樣的愛情詩當然會在人們心中一石激起千層浪。
在《雨夜》當中,詩人運用了大量的意象來填充自己的詩歌空間。北島詩的一個特征是大量用意象構造他的詩歌空間,如他的詩——《生活》:網。用一個單位的意象構築起一個空間,讓讀者去想象。又如他的《古寺》:“消失的鍾聲/結成蛛網,在裂縫的柱子裏/擴散成一圈圈年輪/沒有記憶,石頭/空瀠的山穀裏傳播回聲的/石頭,沒有記憶,當小路繞開這裏的時候/龍和怪島也飛走了/從房簷上帶走喑啞的鈴鐺/荒草一年一度/生長,那麼漠然/不在乎它們屈從的主人/是僧侶的布鞋,還是風。”密集意象的快速轉換,構成了“古寺”這個多層次的整體型象征形象,這是一個立體造型。“鍾聲”“蛛網”“年輪”,構成一個特定的曆史空間——古老,發展緩慢,令人想起超穩定狀態的封建社會。“石頭”,象征一種永恒,它是曆史的見證人,閱盡人間滄桑。“龍”“怪島”“鈴鐺”,是古寺裏麵的東西,它們從有到無的變化,象征曆史空間的轉移。“荒草”是“古寺”中唯一有生命的東西,用“漠然”來修飾,顯示出一種麻木情態。“荒草”被擬人化,“不在乎它們屈從的主人/是僧侶的布鞋,還是風”,這是對“荒草”既有精神狀態的嘲諷。
著名詩人、評論家柏樺對北島的《雨夜》有這樣的評價:“它與俄羅斯式的抒情是相通的。《雨夜》寓意了社會主義國家裏一個平凡而真誠的人的故事,一個感人而神秘的愛情生活故事,當然也如同帕斯捷爾納克的《白夜》一詩那樣是關乎對抗的故事。這故事如一股可歌可泣的電流,無聲地振蕩了每一個讀者的心,喚醒了他們那沉睡已久的麻木生活。《雨夜》當之無愧是20世紀70年代的《娜娜之歌》,是中國的《淚城》。”他最後說:“今天帶給我們的神話是罕見的,也是永遠的。它通過幾個人,一些詩就完成了對一個偉大時代的見證。”
雛菊
——歐陽江河
雛菊的昨夜在陽光中顫抖。
一扇突然關閉的窗戶闖進身體,
我聽見嬰孩開成花朵的聲音。
裙子如流水,沒有遮住什麼,
正像懷裏的雛菊一無所求,
四周莫名地閃著幾顆牙齒。
一個四歲的女孩想吃黃金。
雛菊的片麵從事端閃回肉體。
雨水與記憶摻和到暗處,
這含混的,入骨而行的極限之痛,
我從中歸來的時候已經周身冰雪。
那時滿地的雛菊紅得像疾病,
我嗅到了其中的火,卻道天氣轉涼。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穿上衣服。
花園一閃就不見了。
稀疏的秋天從頭上飄落,
太陽像某種缺陷,有了幾分雪意。
對於遲來者,雛菊是白天的夜曲,
經過彈了就忘的手直達月亮。
人體的內部自花蕊溢出,
像空穀來風不理會風中之哭。
一個十七歲的少女遠嫁何方?
老實說,在我看來,讀先鋒派詩人的作品是一種挑戰。在他們精心設置的語言迷宮裏,那種打破語言符號習慣的技術手段,經常讓讀者茫然,甚至驚慌失措。先鋒派的反叛態度使得他們不得不以傳統的棄兒麵貌出現,用離經叛道的語法去彰顯與龐大的舊詩歌帝國的決裂態度。早期的先鋒派詩歌,對西方文化的橫向移植存在囫圇吞棗的傾向。
有人認為,是1989年那個臥倒在山海關鐵軌的年輕詩人海子帶走了農業社會的詩歌的全部浪漫,但我更傾向於,是時隔不久的詩人戈麥倒在廣場的虛弱身影,關閉了現代漢語詩的生命意識深度和強度的挺進,把那些碩果僅存的詩人們曾經高遠的飛翔願望強行拉回到了地麵,讓他們循規蹈矩、心平氣和地麵對它,並要求他們對它表態:有條件地揀起或放棄,承認或拒絕。
在上世紀90年代,詩人終於意識到,有或無其實隻是一個虛擬的問題。過去的已經過去,而未來還正在到來的某處,它們都是不可把握的。對於一個深入到生活中去的詩人,“現在”是不可抗拒的,也是絕對不可放棄的,它是詩人必須承受的事物。先鋒的意義和使命就這樣在他們孜孜不倦的解構活動中肢解、分崩離析。
讓我們撇開這些,重新回到歐陽江河跳躍的思緒裏。歐陽江河曾經說過,詩人隻是虛擬的,他麵對的僅僅是紙張和筆。這等於是說,漂動的立足點最終隻能由語言來承擔、完成。歐陽江河找到了能使自己的詩歌寫作成為統一整體的關鍵詞,這裏的關鍵詞必須同時符合兩個特征:它是發散式的、可擴張的、可被分有的,由它能相應地引出一大批相關詞,當然,這批相關詞分有了關鍵詞的本有特征;這個詞本身必須要有統攝一大批相關詞的能力。關鍵詞的出現,它在如何地變與死(表征是:分有了關鍵詞的本有特征的那批相關詞),又在如何地保持恒常(即統攝能力),並不是由詩人單方麵決定的。在通常情況下,它取決於詩人麵對的時代──它是時代和詩人互動、互否的雙向結果。詩意的說法是:這個詞早已存在了,是它主動撲在了某一個詩人的身上。是的,是人群中的某一個,但不是隨便哪一個。
《雛菊》暴露了歐陽江河異乎尋常的詩歌寫作才氣。那種近乎冷酷和居高臨下的氣勢,那些炫目、繁複和倨傲的詩作顯示出他並非像一些第三代詩人那樣為了取悅讀者而改變話語修辭甚至生存原則。相比之下,他更像是一個工業時代的老式行吟詩人,既沒有低下的媚俗,也不鼓吹看似高尚的詩歌道德。
“雛菊的昨夜在陽光中顫抖/一扇突然關閉的窗戶闖進身體/我聽見嬰孩開成花朵的聲音。”雛菊,這個意象表示那種正在醞釀的美麗,如豆蔻年華的少女。我一直想把它讀成對美麗的禮讚,或者讀成是花落誰家的歎惋。詩的開始就陳述一種悖論:“昨夜在陽光中。”夜晚是沒有陽光的,如果有的話,那就是其他,比如風月場裏的燈火。(在此,我聲明,我寧可相信這是自己的曲解)在作者給出的這個悖論中,我相信“昨夜”是實,“陽光”是虛,“顫抖”是恐懼的形象。從窗戶闖進的身體,絕對是不速之客,因為那是非正常的進入。於是,我聽見嬰孩一般的呻吟。嬰孩開成花朵是不正常的節奏,對此,我隻能說這麼多。
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幼稚的生命,“昨夜在陽光中顫抖”。一般來說,“花朵”大多用來形容孩童或女子,小女孩的裙子如流水般散漫,她像懷裏的雛菊一樣天真無邪,似乎無所欲求,但她張著的牙齒似乎像四歲的小女孩一樣想吃黃金。“黃金”是金燦燦的華貴,是財物,是物欲。“四歲的女孩想吃黃金”暗示某種實存觀念對人心靈的扭曲。
米哈伊爾·巴赫金在《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中精辟地說過:“心理經驗是有機體和外部環境之間接觸的符號表達……是意義使一個詞成為另一個詞;使一個經驗成其為一個經驗的還是詞的意義。”歐陽江河的遣詞造句十分獨特,他善於進行詞意的發散挖掘、更改或者還原符號的意義傳遞。
“雛菊的片麵從事端閃回肉體。”什麼是雛菊的片麵?“片麵”我理解為是一個語意轉換陷阱,它是花瓣的寫形,也是寫意。片麵也可理解為單純,少女的潔淨、清純被轉移成身體語言,經曆狂風暴雨的摧殘記憶沉積在黑暗的底端。“這含混的,入骨而行的極限之痛”,我從中感悟時就覺得周身冰冷。雛菊是黃色的,竟然“紅得像疾病”,那就說明是異乎尋常。而且“滿地”都是,那肯定是一種流行病。紅,是一種旺盛、是如火如荼、是醒目、是招搖。某種事態疾病一樣瘋狂發展,昭示著失範。“我嗅到了其中的火,卻道天氣轉涼。”這句詩讓我們想起辛棄疾《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裏的“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我感到憤懣,但我卻說天氣轉涼。
豆蔻年華的少女穿上了衣服。這裏的“穿上衣服”看似是接著前麵“天氣轉涼”而來的,實際兩者之間沒有直接聯係,有語義的銜接,但沒有詩意的承接。作者隻是想說明一種現象。
“花園一閃就不見了。”美好的意境就這樣消失,從頭上飄落的葉片可以感受到日漸稀疏的秋天的寒意,太陽也仿佛有了寒意,這樣的寒冷是現實的冷酷。作為一個發熱體,它的寒意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冷漠。太陽,代表時光,代表當下,是主要的生活秩序。在西方文化中,雛菊除了愛意之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雛妓。對於遲來者來說,雛菊是小夜曲一樣的慰藉。“白天的夜曲”與前麵“昨夜在陽光中”異曲同工,都是悖論,悖論是意義的擴張。“彈了就忘”表示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一種根本性的不重視,或者幹脆是那種生張熟魏的來來往往。“人體的內部”中,人性從小女孩的身體(花蕊)中顯示出來,那是醜陋的人性,像來去自如的空穀之風,毫不理會風中小女孩的哭泣。蹂躪之後,十七歲的少女將何去何從?
讀到這裏,我們不妨回想一幅法國著名油畫:畫麵上一個在井邊打水的美少女,抱著一隻瓦罐。瓦罐已經破了,潔淨的水灑得幹幹淨淨……畫麵裏衣衫不整的少女有著驚世駭俗的清美、純淨,像那山泉水一樣。但那破爛了的瓦罐和剛剛撕破的衣衫,在強烈的對比中,喻示了某種被打破的寧靜和美麗。歐陽江河的這首《雛菊》或者就是這幅畫的語言解說。
一見鍾情
——熊焱
她走過來了
細碎的。我聽到了落花的聲音
在我的心裏紛紛揚揚
我必須保持安靜
你聽這世界的響動
它真的太過吵鬧了
隻能看一眼,一眼啊
不然我的心就裝不下了
擦肩而過的瞬間
我已愛上她了
這萍水相逢的女子,她就像我的母親
一直在我身後默默地盯著我
眨眼間,時光仿佛已多年
法國著名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曾經指出:愛情僅是一種可以傳遞的火,火僅是一種使人驚訝的愛情。一見鍾情,是異性之間相遇而產生的心靈火花。愛情,是形式高於功能的審美,是心領神會的識別編碼,是從複雜的聲音、節奏、色彩和線條中感受意義和情感的能力。
熊焱生長於貴州甕安。對於這個地名,相信我們都不陌生。我們想象著,一個年輕的詩人在甕安橋上走過,迎麵遇上一個端正而美麗的女子,目擊之處,如雷擊一般,隨即,心裏升騰起一種甜蜜而奔放的向往。
邂逅,總是能夠衍生出許許多多的美麗傳說。這是來自生命本能的敘寫,這樣的本能主宰著人的命運,而人類的一些最基本的價值也令人感動地隱含於其中。生命在延續,而這樣的本能也在延續。往深裏說,這是一篇關於愛情的寓言。
她走過來了
細碎的。我聽到了落花的聲音
在我的心裏紛紛揚揚
她走過來了。這裏,我聞到戴望舒《雨巷》裏丁香的芬芳。她細碎的腳步悠然,我仿佛聽到了落花的聲音。這裏虛實對應巧妙,既描繪了女子輕盈的身姿,透露出一種美不可言的曼妙,又暗喻她落花一樣紛紛揚揚,在我心裏泛起陣陣漣漪。
我必須保持安靜
你聽這世界的響動
它真的太過吵鬧了
我不敢聲張,任何一種喧嘩都會驚擾你,都會褻瀆你的寧靜和優雅。“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我不想有任何不恭的舉止驚擾你。詩人忐忑的心理活動和依依不舍的情態暴露無遺,表現了對愛人的情有獨鍾。兩個人,互相用秘密的、除兩人以外誰也不知道的方式傳遞著愛情的火種,這是一種既拒斥孤獨,又為孤獨辯護的特殊方法。這個世界過於聒噪,稍一不慎,就會淪入浮華之中。“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畫悲扇。”納蘭容若曾經這樣哀歎。
一縷秋風落入一片鳥語,一片落葉悠悠驚醒一季,這都不是初衷。也許,隻有邂逅才是宿命。如果沒有見到你搖曳的身姿,我會不會覺得一生枉然?青春啊,可不可以在你回眸的那一刻定格?
隻能看一眼,一眼啊
不然我的心就裝不下了
但我隻能看你一眼,就一眼,多看一眼,我怕克製不了自己。我的愛意盈盈,已經不能再多了,再多一點就會噴薄而出。這時,葉子都是綠的。天空是藍的。我在做一個遙遠的夢,在這天。我嘴裏呢喃著遙遠,我卻知道我想的是甕安。不,是家。甕安,也是被借用。我在做一個甕安的夢……我感到悸動而且溫暖,在這天。我在做一個甕安的春夢。
像一捧湖水般,你是那樣典雅,在這個喧鬧的季節,永遠以一個恬靜的姿勢,懷抱著輕風,與葉共舞。泅過輪回的夢,你原是我遺落的那枚水晶,一滴石頭的淚,淪陷在曠世的寂寞裏。透過若明若暗的思緒,是什麼以芬芳為餌,在生命的路口埋下伏筆,策劃一次不期而遇,隻等我涉足。這是怎樣一個雋永的構思啊?美麗源於美麗的相逢,我千百次驀然回首,隻為這萬劫不複的邂逅。琢磨你遍體幽香,我知道,邁出這輕盈的一步,就再也不能回頭。再也不能回頭啊,所有的生命在墜落之前,都試圖逃逸,可在如此美麗的疑惑裏,總有一種絕望不容躲避。插柳若是成蔭,我將把詩和自己的影子,撒進你的心海,多年後,會不會在一個黎明,開出千朵芙蓉,一江輕柔的霞。
擦肩而過的瞬間,我在劫難逃地愛上了你,“這萍水相逢的女子”。今生,你洗淨浮華,開成一簇藍色的花朵,靜謐如初。一定有什麼被季節忽略,一定有驚鳥的掠影,跌入藍色的花語。也許,有一個劫數在暗處羅織,捕獲石破天驚的邂逅。穿越所有的繁華,今天啊,你囤積一生的嫵媚,一觸即發。從此,你就是我的圍城我的宿命,我四麵的楚歌,就像我的母親一樣,一直在我的身後默默地支撐我,無怨無悔。眨眼間,幸福的時光已經多年、多年。
誰說一見鍾情是虛幻的、草率的。兩情相悅,就是那一瞬間的碰撞,揮灑紛紛揚揚的美麗情懷。
那一天
——倉央嘉措
那一天,
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
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世,
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18世紀初的某天下午,年輕的西藏第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站在布達拉宮的樓上,俯望拉薩城裏的酒肆、商鋪和熙熙攘攘的人流,眼裏流露出無限的寂寞和渴望。此時,雪域高原的天是鐵青鐵青的,幾朵潔白的雲寧靜地掛著,一動也不動。他身後的誦經聲潮水一般湧來,掌管內務的喇嘛鐵棒大師陰鷙的目光刀一樣紮在他背上。佛堂的氣息昏昏欲睡,一盞盞散發清淡的天然奶油香味的酥油燈搖曳著,照著那些不停地搖動經筒的喇嘛們黝黑而枯燥的臉。經書上說,酥油燈可以將世間變為火把,使肉眼清亮,明辨善與非,排除障視和愚昧之暗,使人獲得智慧之心,於世間永不迷茫於黑暗,轉生高界,迅速全麵脫離悲憫。
生命真的可以輪回嗎?倉央嘉措手撚佛珠,黯然神傷。這位達賴喇嘛活佛的轉世靈童,十五歲就入住布達拉宮,在他短暫的傳奇生涯裏,愛情就是他的全部教義,是他頂禮膜拜的神祇。他用短暫的一生寫就另一種版本的“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詩意人生。
牆外是滾滾紅塵,牆內是嚴酷的清規戒律,中間是耐不住的寂寞,是青春湧動的潮水。我用最溫柔的想象,讓自己不再憂傷,有你真實的目光給我引渡,我的心不再逃亡。我的手指梳理你的發辯,天堂就在不遠的地方。兩情相悅啊,我的姑娘,三生三世我都會守在你的身邊。在每個有風的夜晚貼近你的心房,讓生命溫暖。
酥油燈、佛堂、誦經聲、喇嘛、氣味和光線,一切都在流逝之中。時間之河推翻了它們的統治,這是一種緩慢的腐蝕,如同雪域高原的冰川,你幾乎感覺不到它的融化。
少年活佛早已故去,他寫就的詩篇卻存活了下來,越過寒冷和流離的年代,被人們熱切地轉述。
那一天,
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天啊,我閉目打坐,沉浸在經殿嫋嫋的香霧中,突然聽見你求佛頌經的聲音,這聲音是那樣的甜美、那樣的婉轉,猶如仙鳥輕啼。這是怎樣的緣分,茫茫人海中,讓我遇見你的美麗。黃澄澄的經筒,嫋嫋的煙,酥油燈的光芒照耀你的臉。美麗的姑娘啊,這一刻我的心仿佛被弓箭射中,再也不能平靜。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
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隨後的那個月裏,我把寺廟裏所有的經筒都搖過,我不是為了超度亡靈,隻是為了在眾多的經筒中摸到你曾經搖過的那隻經筒,能夠觸摸到你留下的指紋,感受到你留下的溫暖氣息。
這是融入了怎樣的一種生命的悟性,這是怎樣深刻的一種致命的孤獨和渴望?撇開翻譯的因素,我覺得這是真正的詩,是用生命裏最真、最熱的底蘊爆發出來的至性至情。愛是讓人癡迷的,在人去屋空的時候,煞費周章地觸摸她曾經使用過的東西,從中感受她的真實,這種少年情懷的寫意手法即使在許多現代詩歌裏都不見得會如此流暢自如。轉經筒,又稱“瑪尼”經筒,是藏教的普及法器,藏區大大小小的寺廟門前,都擺列著一排排的轉經筒,下端有可用於推送搖動的手柄,信眾經常到寺廟去推動經筒旋轉,這稱為轉經。藏傳佛教認為,持誦六字真言越多,表示對佛菩薩越虔誠,由此可脫離輪回之苦。經筒內裝有“六字大明咒”經卷,用手搖轉,每轉動一次就等於念誦經文一遍。多少個世紀以來,這“瑪尼輪”始終伴隨著神奇的六字真言,在虔誠的信徒散發著酥油馨香的手指撥動下,不知疲倦地旋轉飛舞著,傳遞著他們與佛之間美妙的溝通。而作為藏教的最高精神領袖,轉動經筒,不是為了祈禱神明庇佑、超度亡靈,而是為了能夠觸摸一個女人留下的芬芳。
這是無與倫比的愛情。為愛癡狂得不顧一切。在中國曆史上,隻有清代皇帝順治能夠與之相比。當年,其愛妃董萼芳年早逝,香銷玉殞。此情無計可消除,順治爺放著好端端的皇位不坐,竟然去了五台山出家,癡情至此,萬人嗟歎。
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年啊,我隨朝覲的人流,一路跋山涉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是為了朝聖,隻是為了能夠貼緊你曾經跪拜過的土地,體會你尚未徹底彌散的體溫。迷失在你模糊的溫暖裏,我在你的腳步裏尋找一線生機,我要隨它走入下個輪回。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世,
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我用我的一生去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洗清一生的罪孽,修得來世成佛,隻為了在途中能夠與你相見。
“轉山”是一種盛行於西藏等地區的莊嚴而又神聖的宗教活動儀式。佛經上說,居於世界最高的山,即須彌山。須彌山在佛教中被稱為世界的中心。《大藏經·俱舍論》記載:從印度往北走過九座山,有座“大雪山”,這就是綿延千裏的岡底斯山脈的主峰崗仁布欽。崗仁布欽,藏語意為“雪山之寶”。岡是藏語之“雪”,底斯是梵語之“雪”。岡底斯山即藏、梵語雪山的組合,須彌山指的就是崗仁布欽。依照藏傳佛教的解釋,轉神山一圈,可洗清一生的罪孽,轉十圈,可在五百輪回中免受下地獄之苦,轉一百零八圈即可今世成佛。古代印度人對能為人們帶來基本生存條件並洗滌汙濁罪孽的河流心懷崇敬,他們溯流尋源,穿越喜馬拉雅山,尋到了印度河的源頭——崗仁布欽,由此,數千年來對它頂禮不已。
一月、一年、一世,由近及遠,層層遞進,詩意也隨之深入,一步一步推向高潮。詩裏每一節使用的物象都與佛教有關,而升華的意義又轉向愛情。愛是你我用心交織的目光,是你的手把我的傷口輕輕撫摸。愛是用我的心,傾聽你格桑梅朵一樣的憂傷和歡樂。美麗的雪國,四處充滿舊傷,前世的故事一直衍生,一個淒美的孽緣,緊緊追隨著我轉世。今生,我在傷口中幽居,任你淪落在須彌中。那念起,發現了你藏在風雪裏,晶瑩剔透地暗示我今天是約會的日子,我卻自作多情,在酒杯中陶醉。
相傳倉央嘉措生於美麗的門隅,而門隅又是情歌之鄉,這些情歌,哺育著倉央嘉措的心靈世界。年方弱冠,聰明英俊,能歌善舞的倉央嘉措,在家鄉有一位美貌聰明的意中人,他們青梅竹馬,相愛至深。倉央嘉措進入布達拉宮後,正值青春年少,他厭倦深宮內單調而枯燥的修行日子,時時懷念著民間多彩的習俗,思戀著美麗的情人。他便經常微服夜出,與情人相會,追求浪漫的愛情生活。有一天下大雪,清早起來,鐵棒喇嘛發現雪地上有人外出的腳印,便順著腳印尋覓進了倉央嘉措的寢宮,一切真相大白。隨後,鐵棒喇嘛派人把他的情人處死,並采取嚴厲措施,把倉央嘉措關閉起來。
佛陀說,真正的平靜並不遠——它就在我們的內心。為了找到平靜,我已下定決心潛心修佛。可什麼是真正的平靜呢?我們渴望獲得平靜,卻始終感到迷妄和不安,對自己缺乏信心,且無法從修行中獲得滿足。猶如我們離家四處旅行,但隻要還未回家,就不會感到滿足,而仍有未完成的事需要費心一樣。
一個回頭的笑足以耗盡一生的激情,從此,添了無數哀愁。午後短夢,念佛聲、轉經筒聲斷了美夢,誰能分清,如是我聞者,失去了多少心思?我努力讓自己成為不幸的人,卻為什麼,遇上了你,讓我幸運地一步一步死去呢?
有人根據道聽途說考證,此詩係偽作,是後人借倉央嘉措之名寫的一首《信徒》,但我寧肯相信是倉央嘉措所作。
倉央嘉措15歲時,在布達拉宮大殿坐床,成為六世達賴,被供養在深宮裏。深宮大院,難鎖青春欲動。而圍繞他的政治角逐,更使得他急於尋找一種“生命的真在”。他的歡樂與痛苦,無不與他的取舍緊緊相連,但無論偏向哪邊,他的生命都注定無法完滿。他24歲那年,為西藏政教鬥爭殃及,被清廷廢黜,解送北上,道經青海今納木錯湖時中夜遁去,不知所終。
或者這位轉世靈童,一直在遙遠的馬背上等待著愛情的召喚……
後記:以詩為馬,策應一往情深
有人說,愛情,已經淪為無人問津的奢侈品。這是一個難堪而悲痛的現實。
在新世紀的源頭,除了空氣裏日益升高的汽車尾氣指數、除了酒肉穿腸過、除了量販式KTV包廂、除了狂轟濫炸的電視購物廣告、除了韓劇和“選秀”……我們的生活還剩下什麼?由於工業革命突飛猛進的發展,能源消耗日益緊張,全球化的能源危機深入人心,物質成為絕對理念。當今時代,這種對物質的渴望和焦慮轉化為隻爭朝夕的利益攫取和入不敷出的生存揮霍。這是真正意義的短兵相接。在缺乏足夠自律和他律機製的經濟生活中,人口數量和人口素質形成巨大反差,爭權奪利、捷足先登成為普遍的生存共識,一種大麵積的生活焦慮感籠罩著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人們的情感世界越來越萎縮,心靈空間越來越荒蕪。從假得不能再假的韓劇大受歡迎的程度,我們可以洞見這種真實。
尼采早就宣稱“上帝死了”,但“死不必急於求成,我們肯定會死很久很久,被野草埋了又埋”,在堅定不移地擲棄了靈魂的意義之後,肉身在場的緊迫感日臻強烈。
我們深切地感受到,真實的情感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們以及我們的生活被眼花繚亂的工業文明磨礪得粗糙不堪,隻有感官的極度開發,所有的抒情都是幼稚及不合時宜的。
或者,人們在工業社會裏普遍感到的惶恐不安,正是基於人類自我的分裂和偏失。人被條理分割了,身份、利益、關係、主義……也許,人類需要一種逆向整合。我們活得太辛苦了,需要有一個心靈的空間。
印第安人有句箴言:“走得太快了,要停下來等等靈魂。”
愛情和詩的美妙結合曾經伴隨著人類文明的和諧發展,伴隨著人們度過漫長的孤獨歲月。那些用毛筆或者鵝毛管蘸寫的優美語詞,曾是那樣的柔韌、那樣的明亮、那樣的滾燙。它們點石成金地冶煉了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瑰寶,照亮每個生命的頭頂,使他們看到了優美的奇跡。
我是那麼認真地注意到,詩人執拗的手指摸索過書頁上那些滾燙的詞語,構成憂傷的意境。他們企圖用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全部依戀去進行某種情感回歸的呼喚。對於詩歌的解讀,一直有著“隻可意會,不能言傳”之說。二十世紀著名的物理學家、思想家波蘭尼提出了緘默知識理論。他告訴我們:“我們所認識的多於我們所能告訴的。”他精當地指出了人類的知識不僅有可用語言表達的顯性知識,還有難以用語言表達的緘默知識,詩歌尤其如此。
詩歌是最精煉的語言藝術,要在短短的幾十個字中,表現出尺幅千裏的畫麵,不僅許多句子的結構要壓縮,成為那種沒有謂語,謂語不全或僅有一個名詞性的詞組的不完全句,還要充分利用詞語的多義性、模糊性去經營語言的張力,使之既有形象的塑造,意境的拓展,又有情感的揮發,哲理的感悟,還有語言技巧的愉悅。這一切既成就了詩歌的美感,又造成了不同程度的閱讀困惑。然而,我們希望通過對這幾十首愛情詩進行合理的識讀,使這些詩歌顯示出清晰的麵容,並散發出愛情百轉千回的芬芳。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隻有戈壁。”這是海子的呼喚。這位以夢為馬的詩人,站在柴達木盆地的德令哈城的蒼茫夜色裏,呼喚著遙遠的情人。在我看來,情詩最大的貢獻就是用語詞和意象共同構建奇跡,在人們心靈深處的情感迷津裏,捕獲那些稍縱即逝的溫暖,進而哺育出無限的浪漫。情詩是一種呢喃,或者說,情詩導源於抑揚頓挫的歎息。在水一方,目擊戀人的倒影,唱出的那支纏綿的歌,越過悠長的時間,不絕如縷地反饋著人世間最熾熱的溫存和眷顧。
“同樣的驕傲,同樣的捉弄/這些自由的少女/這些將要長成皇後的少女/會為了愛情,到天涯海角/會跟隨壞人,永不變心。”著名詩人多多在《少女波爾卡》這首詩裏描述的少女是那樣的可愛,她們是渴望和熱烈的化身。你那飛揚不羈的頭發,顧盼東西的明眸,酥胸柳腰,舞步穿踏遊走,如黑夜抖落在身上的群星。那旋轉而流動的衣裙,就是火焰,煮沸著男人的血。少女波爾卡,無法克製的泉水從你身上湧出,湧出就不再回頭。少女波爾卡,呼叫你的名字就是近在咫尺,呼叫你的名字就是熱血沸騰……
透過舒婷遺忘在密林裏的青春背影,我看見了一道清晰的足跡,曲折地穿過陰森的歲月,踅入1930年代戴望舒徘徊著的雨巷。那個撐著油紙傘的清臒男子朝我們對麵走來,眼裏滿是憂鬱和期待。丁香、芬芳、雨巷、油紙傘、哀怨的目光,這些集合了憂傷隱喻的語詞,在淅淅瀝瀝的雨夜,像街燈一樣照亮綿延而悠長的情感曆程。江南的雨巷夢一樣悠長、悠長而又寂寥,誰能扶起一朵跌倒的丁香花,扶起我支離破碎的影子?
愛情的風景清澈芬芳,如同月落烏啼之後的優美夢境。人和世界的豐富生存意義蘊含在這些詩歌中,散發出感人的審美生存氛圍。語詞的張力就這樣占據著我們的情感空間——淚就是這樣凝成的。
有一首歌曲《讓世界充滿愛》是這樣唱的:
輕輕地捧著你的臉,為你把眼淚擦幹,
這顆心永遠屬於你,告訴我不再孤單。
深深地凝望你的眼,不需要更多的語言,
緊緊地握住你的手,這溫暖依舊未改變。
擁有愛,是人生的福音;擁有愛情詩,是這個世界的福音!愛情究竟會有多遠?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我們都希望天長地久。
詩歌的黑駿馬帶我們馳進情感的空間,這裏春暖花開,這裏柔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