讖語

——華萬裏

讓那些夜晚,去愛白牙齒的重慶,在避風的地方

慢慢地蹬過愛情的淺水。讓那些小盆地,安放在大腿樣的山穀之間,

迷情的野蔥花,嘩啦啦地暗香

讓那些在婚姻中彳亍的人回到床前,重新用手指

談情說愛。讓那些在天空下空得一無所有的人,在七月擁有部分寒冷。

讓那些妥協的鵪鶉,向求愛的山鶥學習,

憑借樹木把叫聲抬高。讓那些失戀的詞語,遇見我時,

像深夜的紅色蟑螂,閃電似的,奔逃

讀這首詩時,我想起一部名叫《重慶森林》的電影。電影裏沒有森林,隻有迷亂的愛情和城市的樓房林立。森林的意義就是從車水馬龍的日常生活節奏中出發,在無數緊張而陌生的臉龐上顯現。因此,我認定在華萬裏的寫作中,象征手法的比重大於其他。

象征派詩歌追求詩意的朦朧,主張用有聲有色的具體物象來暗示詩人微妙的內心世界,用人的感受與自然物象的契合來展示個人平凡細微的生活體驗和複雜變幻的心態。象征派詩歌拒絕刻板地描述抽象觀念,強調藝術形象的感知,反對詩意的直露,而刻意將詩意隱藏起來,使之似有似無、撲朔迷離。

“讓那些夜晚,去愛白牙齒的重慶,在避風的地方/慢慢地蹬過愛情的淺水。讓那些小盆地,安放/在大腿樣的山穀之間,迷情的野蔥花,嘩啦啦地暗香。”在這三行詩句裏,沒有任何生僻的語詞和疏遠的意象,但就是這些平淡無奇的意象經過巧妙的組合,產生出“詞性變通”和“官能交錯”的奇特效果。“白牙齒”給人的第一感覺應該是那種齜牙咧嘴的、陰森森的寒磣的感覺。“夜晚”是一個時間名詞,代表光陰和生活流程。讓那些所謂的生活在繁華的都市(重慶)顛沛流離吧!那些喧鬧、那些迷離、那些奢華,讓沉迷的人去沉迷。而我,願意在偏僻的、遠離繁華的地方,在生活的低處,從容地涉過愛情的河流。“淺水”以一種可以感知的刻度喻示著幸福愛情的平淡和安然。

“小盆地”“大腿”“山穀”“野蔥花”“暗香”,這組意象如果在“下半身寫作”的作品裏,肯定是一種身體暗示。“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在此,我拒絕說出我的認知以免產生誤導。如果僅僅從字麵上去理解,我想容易得多。這一組意象所產生的恬靜和優美,如夢幻一樣,無疑是令人心馳神往的。草木蔥蘢的盆地,棲身在潔淨而豐腴的山穀裏,暗香浮動,野蔥花在搖曳……

鑒於象征派詩歌寫作惜墨如金的習慣,我不認為這是單純的散文般的景況描寫。古人評詞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就是說,沒有單純的寫景寫情。如果是單純的描景敘情,達不到情景交融的境界。我們可以展開想象的翅膀,默想一幅活色生香的畫麵。或者,它們根本就是從身體的藍本裏刻畫出來的景況,契合某種情緒。

“讓那些在婚姻中彳亍的人回到床前,重新用手指/談情說愛。”徘徊、困頓於婚姻城堡裏的人啊,希望你回到愛人的床前,用你溫暖的手去撫摸愛人,重新進行心靈的溝通。城市裏到處暗藏著誘惑,那些迷離會吞噬你的身心,讓你無法自拔。“手指”是實體,“談情說愛”是語言交流,是心靈的溝通。兩種意象,一虛一實,在人們的慣常思維中是無法結合在一起的。但在詩歌裏卻可以做到,手指有交流的功能,握手是交流,說話是交流,親吻也是交流,把這種交流屬性聚合在一起,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麼說手指可以談情說愛了。其實,身體的交流比語言的交流更真實、更貼近,更具有感性的溫度。當語言變得蒼白無力,生活變得麻木不仁,就別再用虛與委蛇的語詞去掩飾。用你的手指,用你真實的溫暖去撫摸愛情,喚起那發自內心深處的渴望和綿綿愛意吧。

讓那些飄離在空中的高高在上的人,在炎熱的季節去感受現實的寒涼。他們擁有天空卻空空如也,“天空下空得一無所有”。這是利用事物屬性巧妙地解構、銜接,衍生出意義增殖效應的典範。那些自卑而訥訥不安的人(鵪鶉的猥瑣),去向善於花言巧語的人學習(山鶥的宛轉動聽),找到一個支點,讓自己雄姿英發,提升音量。讓頭腦發熱的人感受現世的炎涼,讓妥協的人找回自我。這裏流露出詩人一種樸素的情感,一種和諧的願望。就此,那些失戀、那些失意、那些落寞,像深夜的蟑螂,倉皇逃竄,遠離我們、遠離我們的生活。

這首詩以意象營構為中心,以象征、暗示為基本策略,運用跳躍而富有張力的詞語組合,曲折有致地表達出那種平衡、和諧的基本願望。

作者所追求的象征手法,不是能輕而易舉地讓人看到它本身內在的東西,而更多的是讓人想到它外在的內容。它往往是借助有形寓無形,借有限表現無限,借刹那表現永恒。“不僅使人從那裏感觸了它所包含的,同時可以由它而想起一些更深遠的東西。”另外,他追求意境的“契合”,不采取直接抒情的途徑,而是捕捉細微,把自己的心靈感受附在自然景物上,運用主觀上的“意”和客觀上的“象”的刹那的“契合”造成意境。再者,作者追求詩句的跳躍,打破常規邏輯,省略一般的聯想過程,以跳躍的思緒引發讀者的想象。

美人之顏,可以養眼,智者之詩,可以養心。這首詩,你可以把它讀成一首情詩,也可以讀出其他更多的意義:人性的修繕、社會的融洽、心靈的溝通、摯愛的呼喚等等。畢竟,好詩是值得深究的。

一棵開花的樹

——席慕容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

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

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

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一棵開花的樹》是我最先接觸到的席慕容的作品,在閱讀完的一刹那,我便被席慕容那清新,純淨的文字深深地吸引住了。這首詩如同席慕容的其他作品,保持了語言優美清麗,感情細膩纏綿的風格。在淡淡的文字之間,我們往往可以看到純純的青春走過的痕跡,是那麼的真實,又那麼的夢幻,淡淡的,領著我們回到過往。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詩的開頭開門見山地寫出了一位純真坦率的少女的感傷情懷,鮮明動人,直扣讀者的心弦,引人共鳴。不需要驚天地,泣鬼神的山盟海誓,“最美麗”三字把少女追求純潔、神聖、偉大而美好的愛情之心描繪得細致入微而又淋漓盡致,沒有一絲一毫的矯揉造作,隻希望把自己最美好的那一麵獻給最愛的人,不求回報,少女心之真之誠自然流露,為全詩構建了一個恬靜而略帶輕愁的氛圍基調。

“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少女的深愛,少女的堅守,不悲壯但濃厚,不沉重但不為星辰轉移。若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世的一次擦肩而過”,少女則願意用前世的五百年的祈求,換今世的一次相遇。天若有情天亦老。這種虔誠,感動了佛,感動了你,也感動了我。少女化作樹,樹亦是少女,人樹合一,人的思想情感借助樹的形象來表現。佛讓主人公以樹的形象守候在“你必經的路旁”,等待與那個人的邂逅。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晴朗的日子裏,明亮的陽光下,枝頭花開,繁茂似錦,少女化身的樹木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這真是“最美麗的時刻”。“慎重地”,傳達了一種熱切的期盼,傳達了一種微妙的忐忑不安。盼望是美好的,盼望是未知的。少女喜悅的心情是眾人可知的。少女虔誠地付出著,不管背後經曆的風雨——“風刀霜劍嚴相逼”也不曾減去少女的深情,少女最終凝結成滿樹的花,迎風訴說著。

“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在經曆了五百年癡癡的等待後,日思夜想的那個人在佛的引領下,終於自遠方一步一步走近了。每一步都是踏在少女的心頭上啊!在“顫抖的葉”中,我們似乎聽到了激動的心跳聲,看見了少女的緊張到顫抖的神情。人和樹的神態相互呼應,渾然一體。“請你細聽”,多麼渴望被注意,又多麼渴望能吸引住對方,讓對方駐足觀賞,流連忘返,心有所動。我們感覺到少女的期盼,短暫的停留都可以讓少女滿足,哪怕是一秒。

“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少女熱情期待的結果沒有出現,那個人絲毫沒有留意地走過去了,一步一步地離去,擊碎少女的心。於是少女的心像花瓣一樣,“花謝花飛飛滿天”,凋零滿地,卻“紅消香斷”無人憐。失望,哀傷,結局是如此的淒美,令人扼腕感歎。少女沒有大膽地表白愛慕之情,沒有說話,在最關鍵的時候,隻是嫻靜地默然而立,矜持,羞於開口,也害怕開口,就像少女一開始的付出一樣,一直都是默默的。或許那個人早已心有所屬,或許心有所思無暇旁顧,或許讀不懂美的細節……

一首詩,一段故事,穿越千年,扣人心弦。一切都是那麼美麗,美在那淡而濃的情感裏。真真切切的感覺,讓人遐想和陶醉。少女的花開花落,我們都看在眼裏。詩的結果有些淒美,愛情等待的結果是“他”的視而不見,少女的心瞬間如滿樹紅花凋零。

這首詩與作者的《前緣》一文的寫作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就《前緣》一文而言,詩人是借前生的存在來表達她對相悅者熾烈的愛戀。

這愛戀曾被忽視:“你若曾是江南采蓮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錯過的那一朵。”

這愛戀含著埋怨:“你若曾是那逃學的頑童,我必是從你袋中掉落的那顆嶄新的彈珠,在路旁的草叢裏,目送你毫不知情地遠去。”

這愛戀甘願犧牲:“你若是麵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一炷香。焚燒著,陪伴你過一段靜穆的時光。”

三個並列的意象,均用詞精美,格調清新,特別是把相悅者與自己放在不平等的地位,突出了己方的主動與猛烈,極大地增強了情感的穿透力。

《一棵開花的樹》也是采取了這種寫作手法,讓少女的感情得到極大的釋放和表達。將前生與此生的感情交接描寫,給人感覺又遠又近,遠近界限難以劃分。源遠流長的感情無法細說、表達,無法分辨,如夢似幻,化作紛飛的花絮,滲入讀者的每一個感官。

讀完這首詩之後,我總會多看一眼身邊的事物,每次路過樹的時候,總是禁不住想:我身旁的這棵樹是否在等候著誰?它到底在向風訴說些什麼?是否也有一棵樹在那遙遠的一方,默默地等候著我?

前緣

——席慕容

人若真能轉世 世間若真有輪回

那麼 我的愛 我們前世曾經是什麼

你 若曾是江南采蓮的女子

我 必是你皓腕下錯過的那朵

你 若曾是逃學的頑童

我 必是從你袋中掉下的那顆嶄新的彈珠

在路旁的草叢中

目送你毫不知情地遠去

你若曾是麵壁的高僧

我必是殿前的那一炷香

焚燒著 陪伴過你一段靜默的時光

因此 今生相逢 總覺得有些前緣未盡

卻又很恍忽 無法仔細地去分辨

無法一一地向你說出

席慕容的詩,意境恬美清幽,情感質樸純淨,語言親切柔美,頗得婉約纏綿的精髓。她的柔媚、癡迷與傷感的言辭風格,是深深地打上了男權文化語境的烙印的,但她詩中所體現的對愛的態度、追求、理解,卻充分體現著一個接受了西方文明的現代女性的獨立精神。與她同時,大陸的舒婷因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寫出了《致橡樹》等傑出的作品。兩者藝術傾向不一,而意識相近,影響力也不相上下,代表了西岸詩歌創作(尤其是女性詩歌創作)的不同文化取向和精神高度。

席慕容的詩有三大主題:愛情、生命和鄉愁。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愛情詩曆來受到少年、青年的歡迎;有關人生、生命的思索與態度,也正是少年、青年所最欲感知與關注的;而鄉愁——不論從狹義(懷鄉:故鄉、故土)還是廣義(念舊:童年、友人、宗族)的角度進行觀照,也都帶著民眾的廣泛性。

席慕容的詩體現了純真、寬容、仁愛的精神內涵。詩人追求絕對的愛、永恒的愛:《七裏香》《一棵開花的樹》等眾多愛情詩中都體現了這種純真、癡情的特點。

《前緣》是一首優美的詩歌,詩行裏如詩如畫的意境給了我們一個感官上的極大享受。席慕容不僅是個優秀的詩人,同時也是個優秀的畫家,因此她的詩,每每透出一股畫意。她融合中西繪畫的技巧,以敏感細膩之筆,表達了對永恒愛情的渴盼與追憶,對美好青春的悠悠冥想與對易逝歲月的無奈和感傷。“你若曾是江南采蓮的女子/我必是你皓腕下錯過的那朵。”多麼優美的語言,多麼美麗的意境。在江南的湖邊,一個窈窕的身影,一身淡青色的長衣,一池鮮豔的蓮花,構成了絕美的意境。她抬起芊芊素手,搖起船槳,在一池蓮花中緩緩穿行。而一朵鮮豔的蓮花,挺起傲然的身姿,似乎是在等待,又似乎是在因為船兒的無視而過而黯然神傷。

《前緣》通俗易懂,讀起來,朗朗上口,毫無晦澀之感。在台灣現代詩中,我認為,洛夫的詩歌具古典之美,餘光中沉鬱,鄭愁予屬於天才寫作。與台灣現代詩潮的“世界性”“超越性”和“純粹性”以及所造成的某些晦澀難懂的詩風相比較,席慕容的詩完全沒有屈佶聱牙的文句,用語淺白卻清新淡雅,這比較貼近一般讀者的審美品質。由於精熟古詩詞,詩人還善於拾取讀者所熟悉的古典意象入詩,使詩歌具有濃鬱的中國韻致。席慕容的詩歌,就像歲月沏好的一杯杯清香習習、淡澀而回甘的中國茶一樣,令人忍不住品了還品,飲了又飲。

《前緣》裏顯露著濃鬱的禪思。席慕容的詩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如幻似夢,似有若無,又遠又近的境界。前世、今生、輪回,在席慕容的詩歌中常常出現。比如在《一棵開花的樹》中,詩人同樣寫到了前世以及今生。“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人真的有前世嗎,人真的是在輪回嗎?前世的因是否會有今世的果?在閱讀席慕容的詩歌時,這個讓人思緒連篇的問題,總是會悄然而現。

席慕蓉寫詩擅長運用重複的句型,這使她的文章和詩歌呈現出舒緩的音樂風格並從而充滿田園式的牧歌情調。在句法的經營上,除了著重整體的效果外,席慕容也追求辭藻的華美。她的文章大都以人物作中心,在淺白的訴說裏,以真誠打動人心。

席慕蓉是抒情的,而作品中所運用的技巧更是傳達出此一信息:重複的句型、問句的使用,使文中充滿跳躍感,在不經意中仍有奇句。“那麼,我的愛,我們的前世曾經是什麼”,第一節之中的一個提問,便把我們帶進了無限的思索裏。慢慢地讀下去,我們的思緒也隨著詩人的筆觸而跌宕起伏。在《前緣》中,詩人運用了三個並列的意象,均用詞精美,格調清新。三個並列排比的小節之後,詩人的感情又回歸到前世今生之中,回歸到現實的重逢之中——“因此/今生相逢總覺得有些前緣未盡/卻又很恍忽/無法仔細地去分辨/無法一一地向你說出”。此時,讀者便充分感覺到,《前緣》裏散發的感情是那麼濃鬱,那麼自然,那麼親切。

抉擇

——席慕容

假如我來世上一遭

隻為與你相聚一次

隻為了億萬光年裏的那一刹那一刹

那裏所有的甜蜜與悲淒

那麼就讓一切該發生的

都在瞬間出現吧

我俯首感謝所有星球的相助

讓我與你相遇

與你別離

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詩

然後再緩緩地老去

席慕蓉是台灣知名畫家,更是著名散文家與詩人,著有詩集《七裏香》《無怨的青春》《時光九篇》,散文集《有一首歌》《江山有詩》,美術論著《心靈的探索》《雷色藝術異論》等。她的作品浸潤了東方古老哲學,帶有宗教色彩,常常透露出一種人生無常的蒼涼韻味。

席慕蓉十四歲起致力於繪畫,曾任台灣新竹師範學院教授多年,至今仍視繪畫為主要職業。作為專業畫家,席慕蓉曾在國內外多次舉辦展覽,曾獲比利時皇家金牌獎、布魯塞爾市政府金牌獎、歐洲美協兩項銅牌獎、金鼎獎最佳作詞及中興文藝獎章新詩獎等。席慕容寫詩隻是作為累了一天之後的休息,為的是“紀念一段遠去的歲月,紀念那個隻曾在我心中存在過的小小世界”。在她的詩中,熔鑄了“真”字而又個性鮮明,充滿著一種對人情、愛情、鄉情的悟性和理解。

在席慕容的《抉擇》中,充斥著一種特殊的氣息。準確地說,應該是充滿著一種溫情的浪漫情懷。就作者而言,她的詩歌一直以來風格變化不大,多寫愛情、人生、鄉愁,寫得極美,淡雅剔透,抒情靈動,飽含著對生命的摯愛真情。她的畫作更是讓人入迷,真正做到了詩在畫中,畫在詩中。她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詩,不僅自然美好,而且都是對心靈的剖析;一人一事,一花一草,無不浸透了哲理,揭示著真諦,滌蕩著人的心靈。她作品中描述的愛情、人生、鄉愁,飽含著對生命的摯愛真情,美得令人歎服,美得讓人心顫。

“假如我來世上一遭”,一個“假如”帶來了多少美麗的遐想。席慕容似乎特別喜歡用“假如”這個詞語。在她的詩作中,類似於“假如”“如果”“若”這樣的詞語是那麼常見:“假如愛情可以解釋、誓言可以修改”(席慕容《錯誤》)、“假如你我的相遇,可以重新安排”(席慕容《錯誤》)、“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席慕容《無怨的青春》)。在席慕容的詩歌中,我們常常是從她筆下的“假如”開始,一步一步地,緩緩地,走進一個唯美的世界裏。在這個世界裏,有轟轟烈烈的無悔青春,有清涼婉轉的少女情懷,有淺白平實的人生真諦,也有那鄉煙何處的思鄉情愫。

那麼,我們就從這個“假如”開始吧,慢慢地去感受席慕容的“抉擇”。我們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是那麼的難得,那麼的幸運。在我們的一生中,我們會遇到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人,或是擦肩而過,或是朝夕相處。然而,哪一個人,才是我們一生的尋找,才是陪伴我們一起生活的呢?這個問題或許太過複雜,那我們就再來一個“假如”。假如我們真的找到了這樣的人呢?在茫茫人海之中,我們相遇相識,最後走到了一起,這是多麼的幸運啊。

在詩人的筆下,這樣的相遇相知實在是太難得了。在億萬光年裏,我們相遇的一刹那——對,隻是一刹那,在這一刹那之中,我們有過甜如蜜的幸福,我們也會有別離的淒慘。這一刹那,是那麼的美麗動人。它就像是一場盛大的焰火,在夜空中盡情展露著自己的美麗。然後,這無與倫比的美麗,卻隻在一瞬間,又消失不見,隻剩下蒼茫的夜色,隻留下無限的孤獨。它就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帶著耀眼的光芒,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快地,在我們的眼前掠過。然後,我們再也看不到了,隻剩下滿心的美麗和留戀。

然而,就算隻有這麼短短的“一刹那”,又會怎麼樣呢?詩人作出了自己的抉擇:“那麼就讓一切該發生的”“都在瞬間出現吧”。為了這刹那的甜蜜,詩人無怨無悔。因為,隻要我們愛過,那就是一種美麗。我走到人世,隻是為了與你相遇,與你相愛。愛過,我們便已無悔。

詩人不僅無悔,更滿懷感謝。我相信,這是愛的最高境界。“我俯首感謝所有星球的相助”,是它們讓“我”與“你”相遇,讓“我”和“你”有了一刹那的甜蜜和幸福。在詩人看來,這短暫的甜蜜,是那麼值得懷念,那麼值得經曆。

離別之苦,離別之情,是那麼淒涼和痛楚。是啊,我們多想每天都在一起,享受著這世上最美麗的時光,享受著這世上最甜蜜的幸福。然而,事不如願,我們最後還是要分別,要遠去,隻留下淒楚的背影,在回憶裏時時飄起。

既然如此,“我”還是選擇了接受,然後選擇“感謝”。在我們緩緩老去的時候,我們心中還有一份值得回憶的往事,還有一段值得品嚐的記憶,這就已足夠。

詩人的抉擇是果斷的,是美麗的。就算是要分離,就算是要再見,就算是以後隻留下一場往事,那又怎麼樣呢?詩人心中帶著一份純真的愛,演繹了一場純真的感情,這就已足夠。

是的,這就已經足夠了。

四姐妹

——海子

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

所有的風隻向她們吹

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

空氣中的一棵麥子

高舉到我的頭頂

我身在這荒蕪的山岡

懷念我空空的房間,落滿灰塵

我愛過的這糊塗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裏我頭枕卷冊和神州

想起藍色遠方的四姐妹

我愛過的這糊塗的四姐妹啊

像愛著我親手寫下的四首詩

我的美麗的結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運女神還要多出一個

趕著美麗蒼白的奶牛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到了二月,你是從哪裏來的

天上滾過春天的雷,你是從哪裏來的

不和陌生人一起來

不和運貨馬車一起來

不和鳥群一起來

四姐妹抱著這一棵

一棵空氣中的麥子

抱著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

明天的糧食與灰燼

這是絕望的麥子

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

永遠是這樣

風後麵是風

天空上麵是天空

道路前麵還是道路

海子是我最為喜愛的詩人。他的詩歌,我基本上都讀過了。有些詩歌,已經讀了不止百遍了,都能流利地背誦出來了。在海子的詩歌中,有許許多多能讓我產生共鳴的深刻感觸。讀海子的詩歌,我能深切地體會到,這是怎樣的一個海子,這是怎樣的一個詩人。

在這些作品中,《四姐妹》無疑是我最喜歡的。我曾經多次在我的文章中,引用過《四姐妹》裏麵的詩句。海子的愛情詩,寫的並不少。像《日記》那樣淒美的孤獨,集中地表達了海子“虛無”的愛情渴望。在《四姐妹》這首詩中,詩人的愛情,同樣是如此的悲壯。

《四姐妹》是海子詩歌中有很大爭議的一首詩。很多人相信,四姐妹即為海子一生愛過的四個女孩。然而,也有人認為,四姐妹是自然界中的四個季節,這種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把海子進一步拔高了,深刻了,神話了。

眾多解釋中,我更傾向於第一種解讀。海子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但是,海子本身也隻是一個普通的人,而絕非神。作為一個人,自然便會有人的基本情感,而愛情則正是人所需的一種情感之一。海子也是一個有著自己的孤獨苦悶的人,他也會表達自身的情感,表達自己的痛苦與絕望。

海子的好友、著名詩人西川曾經在海子離我們而去之後,寫了好幾篇回憶文章。其中,在《懷念》一文裏西川這樣寫道:“海子一生愛過4個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一場災難,特別是他初戀的女孩子,更與他的全部生命有關。然而海子卻為她們留下許許多多動人的詩篇。”

所以,我不同意後來的研究者和讀者,在海子的詩歌中,主觀地去添加更多更偉大、更深刻的思想內涵並從而拔高他。其實,我們隻需要把海子當做是一個平常的,也渴望愛情、也會對愛情絕望的人去看,把《四姐妹》當做一首詩人自身情感的表達去看就可以了。

在《四姐妹》中,海子依舊是帶著悲傷的,字裏行間都透露出一種對於愛情的絕望。

因為在愛的折磨與沉重中有了刻骨銘心的體驗,也因為在愛的創傷中,詩人才有了這樣一種悲觀、失望乃至於絕望的情懷。從詩歌開頭看起:“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隻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隻為她們破碎。”當我們讀到“所有的風隻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時,海子對於“四姐妹”的神聖的愛已經很清晰了。海子談了四次戀愛,最後都以失敗而告終。這以後,海子的心是涼的,是落魄的,“荒涼的山岡”是海子此時心情的真實寫照。“荒涼”言及作者此時的心情,“山岡”有一種仰望的意境,或者說是一種孤兀、孤傲。“所有的風”“所有的日子”,兩個所有,更是把愛情對於海子的重要性表達了出來。

“空氣中的一棵麥子”,讀過海子詩歌的人都知道,“麥子”與“太陽”是海子詩歌中常常使用的意象。在這裏,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麥子”便是海子本身。

“我身在這荒蕪的山岡/懷念我空空的房間,落滿灰塵。”海子在這裏,又一次提到了“荒蕪的山岡”,其心情我們可想而知。在荒蕪的山岡上,詩人是孤獨的。在這個時候,詩人想起了四姐妹,想起了以前在一起的日子。而如今,四姐妹已經不再,房子已經空了,落滿灰塵。

詩歌的第三節,海子的抒情是激烈的,感情是如此的濃鬱。“我愛過的這糊塗的四姐妹啊/光芒四射的四姐妹/夜裏我頭枕卷冊和神州/想起藍色遠方的四姐妹。”“我愛過的這糊塗的四姐妹啊”一句是熱烈而直接的抒情。“想起藍色遠方的四姐妹”,藍色是冷色調,遠方更是給人一種孤寂之感。“我的美麗的結伴而行的四姐妹/比命運女神還要多出一個”,此句“比命運女神還多出一個”,是以“命運三女神”做比。命運三女神,原本是北歐神話下的產物,她們分別掌管“過去”“現在”和“將來”,她們將生命分派予人子,指定眾生的運數。

“到了二月,你是從哪裏來的/天上滾過春天的雷,你是從哪裏來。”春天的二月,春天,春雷,希望?從哪裏來?在哪裏?詩人的希望在哪裏?海子此時的心中,是怎樣的一種無望與孤獨。

“趕著美麗蒼白的奶牛走向月亮形的山峰”,雖則美麗,卻很蒼白,其境頗似“今夜我隻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戈壁雖然美麗,但空虛寂寒,是淒清之美。女神們生活的世界美麗而淒清,沒有精神情感上的溫度。

到了最後一節,海子的絕望之感更加強烈。“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海子永遠是絕望的,他對四姐妹甚至愛情是絕望的。在他絕望的眼神裏,充滿著對一切的渺茫心態。“風後麵是風/天空上麵是天空/道路前麵還是道路”幾句,真是把海子天才的孤獨與對人生、世界的絕望寫絕了。簡簡單單的幾個意象:“麥子”“風”“天空”“道路”,卻傳達出無盡的人生感悟與歎息,可謂以有盡之言,而傳無窮之意了。而這種“味外之味”“韻外之致”,這種給人無盡的想象與品味的空間感,是《四姐妹》最具特色也最成功的地方。

《四姐妹》是一首憂傷、淒迷卻又純美的愛情詩,它像名畫《蒙娜麗莎》一樣,美麗、憂傷、神秘,然而迷人。謎一樣的“四姐妹”,像蒙娜麗莎一樣,永讀不厭,成為獨具魅力的永恒的“四姐妹”。

單戀者

——戴望舒

我覺得我是在單戀著,

但是我不知道是戀著誰;

是一個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嗎,

是一枝在靜默中零落的花嗎,

是一位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嗎?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脹著,

而我的心悸動著,像在初戀中。

在煩倦的時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頭的躑躅者,

我走遍了囂嚷的酒場,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尋找什麼,

飄來一絲媚眼或是塞滿一耳膩語,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會低聲說:

“不是你!”然後踉蹌地走向他處。

人們稱我為“夜行人”,

盡便吧,這在我是一樣的;

真的,我是一個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個可憐的單戀者。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戴望舒是一位有著突出創作個性和成就的詩人,留下了許多動人的愛情詩篇,但他在自己的愛情世界裏卻做著“永恒的苦役”。他的苦戀,是一種執著而崇高的追求,透露出詩人純真的情操和對美好生活的信念。他的詩歌意象頗為獨特,充分折射出他的感情經曆。戴望舒的詩歌意象總是令人傷感,總是會勾起讀者心靈深處的回憶,讓讀者在他所營造的感情基調上徘徊和哀怨。詩歌依靠意象來傳達思想感情,其中的意象多為詩人的想象。詩打動了我們,也正是這首詩的意象打動了我們。所以,正是戴望舒詩歌中的那些意象打動了我們的心,使我們產生了共鳴。

在這些愛情詩裏,戴望舒主要表現的不僅是他自己的憂鬱的愛情體驗。他所愛戀的女性形象,似乎也大都帶著類似的憂鬱色彩。例如《八重子》:“八重子是永遠地憂鬱著的/我怕她會鬱瘦了她的青春/是的,我為她的健康掛慮著/尤其是為她的沉思的眸子/發的香味是簪著遼遠的戀情/遼遠到要使人流淚。”又如他的《百合子》:“百合子是懷鄉病的可憐的患者/因為她的家是在燦爛的櫻花叢裏的……她度著寂寂的悠長的生涯/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遠處。”

戴望舒一生深愛過三個女人,但都以其傾盡感情換取失敗而終結。詩人為這三個女人留下過愛的詩篇,把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寫進了他的詩裏。其中,戴望舒最愛的是其初戀情人。從他留下的愛情詩中可以看出,他把自己一半的感情都奉獻給了他的初戀情人——他好朋友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戴望舒用他詩中的意象,傳遞著他的感情,向讀者述說著他對愛情的感受。他在愛情上的種種挫折和不幸,化成了苦戀意象。他詩中的苦戀意象總是顯得那樣貼切,那樣動人心弦。

戴望舒對施絳年的戀情是沒有結果的,但他卻無法從這份無望的感情中走出來。戴望舒用自己生命的近六分之一的時間去執著地追求他理想的初戀情人,盡管施絳年並未感到被癡情追求的幸福,但我們卻從中感受到了戴望舒感情的分量——一個人對自己感情的負責任的聚積和沉澱,而不是隨意的發散和輕拋。

他也知道自己“是一個可憐的單戀者”。單戀者是個寂寥而蒼涼的意象。詩人吟唱著哀怨和悲憤交織、淒涼和悵惘籠罩的詩歌,除了有國難家仇的影響,更多的則是個人悲苦情緒的滲透。敏感的詩人有著纖若發絲的感情心弦,希望自己能彈奏出動聽的樂章,可詩人那積滿心胸的愛卻沒有誰來承受。

“我覺得我是在單戀著/但是我不知道是戀著誰/是一個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嗎/是一枝在靜默中零落的花嗎/是一位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嗎/我不知道。”找不到目標與歸宿,在“暗黑的街頭”“躑躅”,交織著對絕望的抗爭,這正是詩人發自內心深處的詩音,是他對現實感到迷茫的體現。詩句中的“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靜默中零落的花”“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是詩人苦戀著的對象。這些象征著作者精神歸宿的意象都是虛無縹緲的,是模糊朦朧的、虛幻的,襯托了詩人飄忽不定的內心狀態,讓人感受到詩人心境從內到外滲透出的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