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都是去北京的學生,每寸空間擠滿了肉。我身子小,被幾雙大手硬塞在行李架上,頭暈目眩,額頭滾燙,耳朵裏滿是巨大的聲浪。所有的學生一律歡欣鼓舞,放聲高歌,幾萬條喉管一起歌唱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他們唱一句,我跟著唱一聲。若沒有他們,我不可能登上這輛駛往聖地的火車。火車嗚嗚地吼叫。被鐵軌反複打磨得鋥亮的車輪鏗鏗鏗地吐出內心閃亮的火花。一個十七八歲的尖臉姐姐發現了我的異常,問我:“怎麼了?”我說:“我沒事。”她摸了一下我的頭,驚叫起來:“你燒得這樣厲害?”我病了。早不病,晚不病,在光榮即將來臨的時刻病了。我對自己的無能感到了憤怒,我惡狠狠地叫起,說:“我沒發燒。”但我的聲音不比蚊蚋響。嘴唇生出被體內火焰療起的小水泡。我都想脫了褲子撒幾滴尿喝下去。腹腔中好像有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爐。尖臉姐姐遲疑幾秒鍾,從隨身帶的書包裏取出一個柚子,剝了幾瓣,小心地喂入我嘴裏。我的舌頭發了麻。我還是第一次吃柚子。我幾乎要把舌頭吞下去了。酸酸的,甜甜的,有一點微苦,還帶著清香。我說了一聲:“謝謝你,姐姐。”然後閉上眼睛,暈迷過去。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又回到省城,是在省城的醫院。醫生說,有位女學生把我送來的,還替我交了看病的錢。然後急匆匆走了。我不知道在我暈迷的時候發生過什麼,隻能是想象。也許是尖臉姐姐本人,也許是尖臉姐姐匆忙中所托付的某人,她停止趕赴北京的步伐,中途下車,把我送回省城醫院,還在我的書包裏發現了我所在學校的名稱,又找到電話,說服了電話的主人,打給縣教育局,讓教育局的人把我的消息告訴學校,又轉告到我的父母。這個過程有點繞,說起來都嫌麻煩。我隻能說我是幸運的。不久之後我就知道,我們縣另一個獨自去北京的高年級的學生,他也在火車上發病,就死在車廂內,屍體隨之被拋在路邊草叢。
說起來,當時的電話真是稀罕物。黑色搖把的,也就公家才有。老百姓要往外地打,要去郵電局,還要單位先開證明。電話打起來費力異常,即使順利的話,往往需要一兩個小時。先撥總機,讓話務員接通要的線路,再不停地搖啊搖啊。尖臉姐姐能打通電話,應該與當時的混亂情況與她臂膊上的紅袖章有關:“東風吹、戰鼓擂,現在學校裏究竟誰怕誰?不是學生怕老師,而是老師怕學生!”這口號真不是說笑,不僅是學校,整個社會,包括政府機構在內,見了這些毛主席請出做客的紅衛兵那都發怵腿軟。
總之,當我試圖逃離醫院去追趕尖臉姐姐時,繼父出現在我的麵前,就像一個黑臉黑口的魔鬼,二話不說,把我摁回他駕駛的那輛解放牌卡車。我的書包裏有一個柚子,被剝去了一小半。我捧著柚子,號啕大哭,說:“讓我去北京吧。我要去見毛主席。”繼父不說話,把車開得飛快,比兔子還要躥得快。我回到家。母親給了我一巴掌,說我怎麼就不死在火車輪子下。我忍住眼淚,蹩腳進屋,在經過李國泰時,伸手重重地在他屁股蛋上一擰。
我一直舍不得再吃那個柚子。晶瑩剔透的月牙兒一般形狀的柚子肉是多麼美麗。我找不出更妥當的詞彙來形容它。我是幸運的,我不斷地想起尖臉姐姐,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是哪裏人。希望她一生健康平安,希望她現在兒孫繞膝。
柚子肉終於枯萎幹癟。我折了一隻紙船,把柚子肉放進去,把船放進縣醫院旁邊的河裏。所有的河都會流入大海。我希望有一天,這位尖臉姐姐來到大海邊時,能看見它。我還把柚子皮做了一個燈,在皮上雕上我記憶中尖臉姐姐的模樣。到了晚上,點燃裏麵的小蠟燭頭,就能在地上看見尖臉姐姐的影子。
在公園的深處,有一個大腦袋的孩子。也許他是上帝賜給我的禮物。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以為自己看見了一個潔淨的鬼魂。深夜,在睡著了的公園裏,總能看見一些微弱的火光——等我走近後,火光就不見了。夏老頭告訴我,那是遊蕩著的走路鬼。它們有滿腹冤屈,所以舌尖上有火。它們要找人訴說,說完把人的骨頭咬碎,吃到肚裏去。這些鬼需要替身才能去投胎轉世。它們的怨氣太大了。它們隻找心裏有鬼的人。當他們看見它們後,腳下會出現千萬條路。這些小徑浮在月光裏,跟小溪流一樣會發出潺潺流水般的響聲。所有的路最後都通過黃泉。在路的盡頭,走路鬼會把腳懸掛在樹上,把長長的舌頭從他們的後脖頸裏一直拖到臉頰上。夏老頭的話讓我心裏有點空。我不明白走路鬼為何不從樹林裏跳出來一口吃掉我。被鬼吃掉並不是一件壞事。這說明我還是有一定的營養價值。可它們沒這樣幹。這可能是因為我心裏藏著一隻比走路鬼更凶猛的鬼。它們是驚駭著了。當我的影子還沒有飄到它們近旁,它們就鼓起紅色的眼珠飛快地飄走。
我緩步前行,拐上石橋,繞過一座土坡。在一排落葉鬆的後麵,是一幢接近完工的塔。塔有七層樓高,通體青黑,八角形狀,被四角射燈照住,在夜幕下頗有莊嚴之意。簷角梁頭下懸掛著八盞銅鍾。銅鍾上方的簷脊端部各蹲伏著一隻貔貅。塔並不算高,但給人一種要被天空吸進去一樣的感覺。塔的東南角方麵,有一堆還沒有被運走的沙。月亮潑下光,沙粒像銀子一樣閃亮。
那個大腦袋的孩子果然就蹲在那裏,聚精會神地砌著他砌不完的城堡。
這是一項他已經非常熟悉的活。他身邊有足夠多的建築材料、斷磚、木板。他能用這些簡陋的材料在幾分鍾之內,在這堆沙丘上建起一座城堡,然後推倒它,再重建。他在這樣幹的時候,表情特別嚴肅。也許他前生是一個偉大的建築家,所以他現在想建一座完全能夠充分展示自己才華的城堡。也許他前生是一個很蹩腳的建築家,所以他現在想建一座能夠滿足上輩子遺願的城堡。
城堡,在孩子的手下慢慢壘立,搖曳在閃著微光的濕潤空氣中,宛若一個處女濕潤的臉龐。這種景象呈現出一種不同於人潮退去後的大寂靜。它包含了一種對宇宙真相最深刻的認識。
千百次推倒重建的背後到底意味著什麼?這給人一個幻覺,那些在時間之河深處飄走的臉龐並沒有真正消逝,而是以另一種形式回到現場,在孩子的手指尖重現。推倒是有快感的,重建是有盲點的。這是日常經驗所告訴我的常識。所以宇宙若鍾擺?上帝造了我們,就像孩子造此城堡?我們是無法真正理解不為那根生死之鏈所束縛的絕對的意誌。這種意誌是一個永恒的謎語。把這個謎語藏在體內的宇宙是一本書,我們所書寫的文字、吐出的話語,皆是這書中的一部分。這本書不會變多,也不會減少。它始終遵守能量守恒定律,是一個精確的整體。
城堡從不直接說出自己的意誌。我的日常經驗並不一定就適用於孩子的世界。月光抹去萬物堅硬的表麵,影子在地上晃動,是搖動的水。孩子沒抬頭看我。這是一個奇怪的孩子,在大人麵前,沒有一點慌張。夏老頭追趕過他,他一閃身跳進樹叢裏,就不見了。等夏老頭走了,他又回來了。他又是從何得知我不是公園裏的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