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屠城(3 / 3)

“破軍少將不日即將攜如意珠、返回帝都複命。”巫彭回稟了最後一句話,退下。

外麵此刻是子夜時分。

巫彭稟告完了所有的事情,緩緩膝行後退出十丈才站了起來。方才雖然是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冰冷的雲石地麵上開口稟告,可冷汗已經濕透了重衣。

百年前就跟隨著智者大人、經曆過千百次戰爭,滄海橫流家國翻覆,可每次麵對這位神秘人時,身為十巫的他依然有驚心動魄的感覺,仿佛麵對著的是一種“非人”的力量。

“一月前、雲煥已將遭遇海皇之事稟告於你,為何直至今日才上稟?”

——方才,神秘的聲音透過了空間、直接在他心底發問,冷若冰霜。

睥睨天下的元帥在那一瞬間顫栗,幾不能答。

要怎麼辯解?他將這道消息秘密扣下、分明是包藏了私心。因為他扣壓了消息,所以元老院沒有及時得知又有一神秘力量加入了這場角逐——以為要對付的隻有空桑人,遂派出了巫禮領兵前往九嶷封地,等待空桑人來王陵奪寶。

帝國在部署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到悄然逼近的海皇力量。

所以……巫禮這一去、必遭挫敗,甚或死亡。

扳倒和國務大臣結黨同盟多年的外務大臣巫禮,那便是他秘密的、無人知曉的私心!

“你們元老院裏的齷齪事,可別在我麵前顯露”——神廟中智者冷冷地笑,帶著說不出的壓迫力,將一句句話送入他心底。那一瞬間、想了無數遍的籌劃全部亂了,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再向智者大人請求讓天下兵權歸於他手,隻是忙不迭的辯解,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智者大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活了百年的巫彭在心裏感歎著。

當他稟告到雲煥消息的時候,隱隱聽到了九重門內一聲驚喜的低呼。那是雲燭的聲音。

巫真……她總算還好好的活著。帝國元帥刹那間鬆了口氣,唇角露出一絲放心的笑——隻要智者大人還信賴雲燭、還留她在身側侍奉,那麼他一手扶持的雲家就不會失勢。

十幾年前,雲家還被流放在屬國,隻有雲燭因為到了送選聖女的年紀、被送回帝都。自己當年從鐵城策馬奔過,無意看到了那個寒門少女,那時候雲燭正幫著作坊汲水——不知為何、心裏就冒出了“這就是聖女”的念頭。那是他人生中壓對的最大一次賭注。

他那時候都沒有料到、莫測喜怒的智者會如此寵幸這個出身卑微的聖女,竟然還封給了雲燭“巫真”之位,成為和他平起平坐的十巫。這個寒門女子的弟弟居然也是如此優秀的人物,雖憑姐而貴、可進入講武堂後卻出類拔萃得驚人。身為元帥的他仿佛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往昔的影子,開始有了提攜整個雲家、以對抗巫朗的想法。

世事便如翻覆雨……心裏想著,巫彭在冷月下站起、離去。

“元帥。”在轉過觀星台後,璣衡的陰影裏等待的隨從將鬥篷遞上來,靜謐地低聲稟告,“入夜了,寒氣重。”——竟然是女子沙啞的聲音。然後,踮起腳尖、為隻能單手動作的男子係上鬥篷的帶子。

“走吧,蘭綺絲。”帝國元帥披上了鬥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

那個叫蘭綺絲的女侍衛默不作聲地轉過身,跟在巫彭身後從塔頂拾級而下。入夜的風冷而濕,隱約有雨前的潮氣,吹起女子的披風和頭發,露出窈窕美妙的體態。女子身材很高,膚色白皙如雪、長發燦爛似金,眼睛如同最深邃的碧落海水——正是冰族最純正血統的象征。

“主人,事情順利麼?”在走下白塔後,蘭綺絲才開口低聲問,恭敬順從。

這樣絕不可能低於十大門閥嫡係出身的女子,竟然如鮫人傀儡那般稱呼巫彭為“主人”?

巫彭搖了搖頭,蹙眉看向天際。雖然活了百年,可由於一直使用著元老院中延緩衰老和死亡的秘法,他的麵容依舊保持在四十許左右的樣子。

“智者不肯下令、讓雲荒兵權歸於主人之手?”蘭綺絲也擔憂地皺了皺眉頭,“空桑和海國聯盟反攻、這樣嚴峻的形式之下,智者大人還不為所動?真是奇怪……難道還是被巫朗那邊搶先了一步?”

“是我太貪心而已。”巫彭忽然低低歎了口氣,冷汗在風裏慢慢幹透,“我或許根本不該在智者大人麵前玩弄權術。可是我習慣了。蘭綺絲,你也知道,我們十大門閥裏的每一個人,生來都被灌輸以權謀而長大……若稍拙劣一些,便永無出頭之日、甚至覆滅。如你一族。”

“……”蘭綺絲忽然沉默了。

烏雲下、月光慘淡,照著女子的臉。她大約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有著高爽的額角和堅毅的嘴,海藍色的眼睛冷定從容,隱隱具有某種男子氣概。

“若不是你舅母當年內鬥中輸給了國務大臣巫朗、巫真一族又怎會被滅族……”帝國元帥輕輕歎了口氣,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十歲以上所有族人都被斬首,其餘流放往屬地、永遠不得返回帝都——我堂堂一個元帥,也隻能庇護住一個八歲的女孩而已。”

頓了頓,仿佛沒有看見身邊女子慘白的臉,巫彭伸出手來:“今日風隼帶回的密報,再拿來給我看一下。”

“是。”蘭綺絲的語音微顫,勉力控製著情緒,將懷中秘藏的兩份書信遞上。

一封是來自西方砂之國空寂城的密報,清晨秘密送達元帥府。還有一封沒有落款,隻是粘了一根綠色的帶子,隱約有海的腥味——竟是一根鳳尾藻。

巫彭的眼睛首先落在那封不知來曆的密報上,慎重磨娑著信封,似乎長久地考慮著什麼,最終沒有拆開看,隻是一揉、信碎裂成千片從萬丈高塔上灑落大地。

第二封信,被帝國元帥再度拆開來、慎重地讀了第二遍。

那是來自雲荒最西邊空寂城裏的密報。

雖然已是第二次查閱,信上的文字也簡潔寥寥,可見過了多少生死的元帥還是被其中傳達出的濃烈殺氣和血氣震懾——

“日出,少將提兵至蘇薩哈魯,圍搜村寨,得鮫人所用器物若幹,不見複國軍蹤跡。遂令所有牧民出帳聚於荒野,一一查認。亦不獲。押族長及其兩女、拷問複國軍去向。沙蠻性烈、怒罵惡咒而已。以刑求斷族長全身之骨、終不承。少將怒,令提兩女出營帳,吞炭剔骨、一毀其喉一斷其足,縛於村寨旗杆頂,震懾全族。”

巫彭短促地吸入一口氣: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天性驍勇驃悍,豈能坐視族中女子被如此淩虐?嚴刑逼問如此,隻會適得其反——這一點,從講武堂畢業的少將心裏也是有數的吧?雲煥那個孩子,在大漠受挫後竟然施展出了這般冷酷暴虐的手段!

“沙蠻族長狀若瘋狂,以頭搶地,連呼三聲‘殺敵’而死。族中男子聞得族長臨死之命、一夕盡反。持刀上馬,襲殺鎮野軍團,至村寨中心,欲解救二女而被圍。少將圍而不攻,命人散布惡言於大漠:若七日之內不獲如意珠,則屠盡曼爾戈部。此時,赤水上下已成毒河,軍士依令封井鎖泉,斷鮫人歸路。七日期滿,少將按劍而起,舉雙頭金翅鳥令符、令下屠城。激戰重起,曼爾戈部全族拚死反擊。”

“日落時分,蘇薩哈魯已無一人一牲存活。共計屠人三千六百餘口,兵刃盡卷。”

那樣觸目驚心的一場血戰和屠殺、落在紙上不過寥寥數百字。

巫彭卻不自禁微微一個寒顫,不知道是入夜冷意還是心驚。那個雲煥……那個寒門少年,如今怎生變得如此絕決狠毒?若不是他一接到密報、看到如此驚人的死傷就立刻來謁見智者大人,搶先求得了赦免——隻怕就算雲煥拿著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還會受到更嚴厲的詰問和羅織罪名吧?

“唯餘數百沙蠻攜二公主突圍逃逸,至空寂城一古墓外,以神靈在彼,紛紛下馬叩首號哭、祈求保佑。少將提兵追殺而至,見之忽失神。沙蠻餘黨躲入墓中,負隅頑抗。軍中有獻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將神思恍惚,卻步墓前多時。稍頃墓門大開,竟有鮫人從墓中走出,遍體潰爛膿血,持純青琉璃如意珠,為曼爾戈部乞命。”

“少將失聲長笑,獲如意珠而返。”

如果不是在追殺那一行曼爾戈幸存者來到荒漠古墓之時、鮫人複國軍果然及時出現,交出了如意珠……那麼,這個破軍少將又將如何收場?就算他回到帝都,麵對著的還是軍法嚴厲的處置,甚或是更殘酷而名譽掃地的恥辱死亡。

——看來,在不顧一切地做出屠戮全族的決定時,那個孩子隻怕也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必死之心。狼子啊……煥那個孩子,有時候實在是有點像自己的——特別是被逼到了絕境時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和那不擇一切手段的反擊。

帝國元帥微笑起來,眼裏忽然有了一種慈愛卻又危險的表情,微微搖著頭——被截斷了歸路,複國軍就算無法迅速返回鏡湖大本營、居然也就這樣受了脅迫,乖乖交回了如意珠?

真是優柔懦弱的民族……難怪千年來隻配做奴隸!

然而元帥的笑容在第二遍注視著這段文字時凝滯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脫口驚呼:“古墓?糟了!”

“怎麼,主人?”蘭綺絲第一次看到主人臉上這般震驚的表情,脫口驚問。

“牧民祈禱不應?這般殺戮都不出手製止麼?難道是古墓裏那個人已經!……”巫彭冷徹的眼睛忽然間就有些渙散,喃喃低聲,似乎長年殘廢的左手再一次疼痛起來,驀然截口、用急切的語氣命令身邊的女子,“快!給我寫密令給狼朗!”

“是!”蘭綺絲立定身形,迅速從懷中拿出信箋,就著女牆執筆待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內之詳細情形。”用右手捂住了殘廢左手的肩膀,帝國元帥注視著西方盡頭的黑沉沉夜色,一字一句吐出了這樣一句密令,眼神也沉鬱如鐵——如果古墓中的那個人果真到了大限,如果那個他多年來一直秘密監視著的女子已經不在人世……那麼,是再也無法牽製住那一顆雪亮冷厲的破軍星了……

他多年來辛苦布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亂!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發抖,有一種一著走錯滿盤皆亂的感覺。狼朗,狼朗……為了監視那座古墓、我將你安置在空寂大營裏那麼多年,這一次你定要給我傳回確切的消息。

“主人,還有什麼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麼?”蘭綺絲寫好了密函,恭謹地問了一句。

“沒了。”巫彭聲音冷而促,“給我連夜秘密送往空寂大營。”

“是,主人。”蘭綺絲看著元帥拂袖走下高塔,小心地將用特製藥水寫就的密信收入懷中,靜靜跟在身後——狼朗,狼朗……那麼陌生而遙遠,她幾乎記不得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同族哥哥。

當年不過九歲的哥哥,是族中長房七子,當時人人當時都歎息說這般聰明的孩子、隻為不是長子而錯失了進入了元老院的機會——可不料大難來臨之際、正因為年紀幼小,他才堪堪逃過了一劫。

族中成年人全部被斬首,十歲以下被逐出帝都、永遠流放屬國不得返回。昔日的天皇貴胄,一時間流離星散,也不知道剩下寥寥三四十個孩子裏、如今還有幾個活了下來。

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暗中關照,隻怕哥哥早就在砂之國成為一堆白骨了吧。

這一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監視著雲煥、不知道又是多麼艱難的任務。不知道哥哥能否對付那個全軍畏懼如虎的破軍少將?——那個現任“巫真”的弟弟。

聽說巫真雲燭的妹妹、聖女雲焰不久前觸怒智者,被驅逐下了白塔,雲煥少將也身陷荒漠,帝都到處都在流傳著雲家大廈將傾的謠言。

難道二十年後,新的“巫真”一族又要遭遇什麼不測?

帝都爭鬥慘烈異常,翻雲覆雨之手不時操控著整個局勢。金發的冰族女子望著西方盡頭的夜空輕輕歎了口氣,眼睛裏有複雜而疲憊的神色。

巫彭離去後,雲燭依舊匍匐在黑暗的神殿裏,但是滿臉都浮出了歡悅的笑容。

“笑得太早了罷……”忽然間,背後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裏,那個低啞模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用她才能聽懂的語調含糊冷笑。似乎是沉悶的天宇中陡然落下一個驚雷,“一切剛剛開始而已。”

雲燭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說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遠一些……”智者的聲音從黑暗最深處傳來,帶著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畢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雲燭撐起麻痹的身子,原地轉過身、向著黑暗最深處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過的……如若你弟弟返回帝都……我,將賜給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