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岫決定馬上回大陸去,她是個果斷的人,說走就走,決不拖泥帶水,海葵不給她派水手,她去求了周老頭。一來她不願意在施世騌和海葵當中玩感情遊戲,她會把海葵得罪了。二來她既已答應施世騌,向父親討要兩封日後擔保的信,她也必須得馬上回福建去。台灣之行,她說服了施世騌同意假投降,已是巨大的成功,為日後裏應外合奠了基,她已經能向父親交差了。再說,自己出來這麼久了,也想家了,娘不知怎樣傷心呢,還不得終日以淚洗麵啊。
她正在收拾衣物,門外有人敲門,姚岫推開門,見是老周頭,就說:“快進來,你答應送我回去真是太好了。”坐他的船,姚岫心裏踏實。
老周頭說:“善始善終嘛。”這回他給姚岫配一些暈海丹,說很好使,吃了不暈船。說著遞上一個紙包。
姚岫可高興了。什麼苦她都能吃,就是受不了暈船的滋味。她搬了張椅子扶周老頭坐下,又要開水給他沏茶。
老周頭說:“來時倆姑娘,回去你一個人,怪孤單的,海葵姑娘她怎麼不走了?”
姚岫說:“這兒是她的家呀,還往哪走。”
老周頭問:“要不要我幫你收拾?”
姚岫說:“不用。我什麼東西都沒有。隻有這幾件換洗衣服。”
老周頭不喝茶,一會站起來,一會又坐下,說要收拾纜繩去,又磨磨蹭蹭地不走,姚岫問:“周大爺好像有事吧?”
老周頭這才告訴她,施家公子想送送她,又怕不方便,托他來問問姚小姐,明天他到鹿耳門去送她行不行?
海葵肯定要去碼頭送行的,姚岫想了想說:“不必麻煩他了。”
老周頭看了她一眼說:“那你現在方便嗎?”
姚岫怔了一下,又覺得盛情難卻了,不能太不盡人情,就笑笑說:“我什麼時候都方便,他現在在哪?”
老周頭說:“在海邊,他說地方你知道。”姚岫的臉騰地紅了,好像心底有什麼秘密一下子讓人戳穿了。她不知怎麼了,說:“你告訴他,我沒有功夫。”
老周頭似乎很遺憾地搖搖頭,邊往外走邊自言自語地叨咕:“真是難得的好後生啊。”姚岫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老周頭走後,她又後悔了,猶疑了半天,還是身不由己地向海邊走去。
他還是一個姿勢,施世騌獨自坐在礁石上,望著一浪接一浪洶湧而來的海潮,一動不動地坐著,像一尊石雕像。
不知什麼時候,姚岫站到了他身邊。施世騌驚喜地站了起來:“你不說不想來見我了嗎?”
姚岫說:“挑理了?那我來得多餘了。”說罷轉身要走,施世騌一把拉住她:“你明天就要走了,說不定此生此世也不能再見麵了,請你陪我坐一會吧。”
姚岫被他說得心裏一陣陣酸楚。是啊,兵荒馬亂的歲月,生離死別本是平常事呀。
她順從地坐了下來。海水不斷撲上礁石,摔碎,撞出陣陣白色浪花。兩個人一言不發地坐著。好一會,施世騌才說:“你怎麼不說話?說點什麼吧。”
姚岫說:“是你約我來的,你應當有話呀。”
施世騌說:“想說的話很多,又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那就什麼也別說。”姚岫說,“你聽這浪濤喧嘩,天地間一切都被它包容了,就聽大海的聲音就夠了。”
施世騌說:“將來我們老了的時候,還能想起這一天嗎?”
這倒有點浪漫。姚岫故意說,這有什麼可紀念的?我肯定轉身就忘了。
施世騌感傷極了,大海是可以忘的,因為大海可以重複,波濤去了又來,今天的濤聲和昨天的也不會有什麼兩樣。人就不能了,明天的我們,已非今天的我們,知道明天是什麼樣子?多少年後坐在這礁石上的人也不會知道當年有一個施世騌和姚岫曾在此逗留。
姚岫感慨地說,這就叫山海依舊,人事皆非,人不過是大千世界的匆匆過客而已。
施世騌說自己被姚小姐招安了,姚小姐卻走了,他也不知是禍是福。
姚岫說:“我不會害你的。好好保重吧。你是可以有作為的。”
施世騌忽然說:“你知道我為什麼特別想再見你一回?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好像再也見不到你了。”
姚岫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莞爾一笑說:“你真想再見到我嗎?那我再來就是了。”這話是安慰他,連她自己也不信。
施世騌苦笑,這不是開玩笑嗎,不要說大海茫茫,就是她有心想再來,她父親也不會讓她再逃跑一次了。
姚岫垂下頭說:“你見我有什麼意思,你是猜對了的,我們是不可能再見靣了。”
他問:“你其實不想走,至少是沒想到這麼快地走,是嗎?”
姚岫明白他何所指,卻不能順著他的意思說,少留些藕斷絲連的遺憾,對誰都好。所以姚岫說,她沒有理由留在台灣啊,況且,她不是要為施世騌去向父親討兩封信的嗎?為了對他的承諾,也得回去呀。
施世騌索性挑明了:這不是真實的理由,她是因為海葵才決定走的。
姚岫心裏是默認了的,嘴上卻矢口否認,沒有的事,自己走不走和她沒關係。
施世騌說:“那就是我自作多情了。”他的情緒又低落下來。
姚岫說:“海葵是個火辣辣的姑娘,她為朋友可以兩肋挿刀。她對你是一見鍾情,你別辜負了她的一片心。”她說這話時,心都在顫抖,她不明白自己說了些什麼,為什麼這麼說。
施世騌說:“她怎麼樣,對我好不好,我不用你來指教。你方才一席話使我清醒了,你特別希望我和海葵能結合是不是?”
姚岫勉強地說:“但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啊。”
施世騌長歎一聲站了起來:“我們回去吧。”
姚岫覺得心裏很亂就讓施世騌先走,她想再坐一會兒。
施世騌很不舒服,他說:“你怕被海葵看見是不是?我是她什麼人?”
姚岫卻不溫不火地說:“可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呀!”
“那好吧,我走了。”施世騌跳下礁石走了。
姚岫臨風站著,滿眼是淚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她在恨怨自己,你哭什麼?幸虧這淚水沒在施世騌麵前流下來。
海葵又一次闖進北園王府鄭克臧書房。自己的善意警告他居然當成過耳山風,她很生氣,罵他是個可憐的糊塗蟲。
她等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鄭克臧才從外靣回來,發現海葵還在那裏坐著,就問:“你怎麼還沒走?”原來他早讓隨從打發她走了。
海葵說:“我真想一狠心走了,又一想,你我同病相憐,雖不是一母所生,到底是兄妹,我不能見死不救。”
又是聳人聽聞,他覺得這個新認的妹妹有時候大驚小怪,不可理喻。
鄭克臧說:“又來了,你總是說我有難,到底是怎麼回事?”
海葵說:“你得耐住性子聽,我才告訴你。”
鄭克臧便坐下:“好,好,我洗耳恭聽行了吧?”
海葵說:“你從一生下來就是錦衣玉食,這都是我給你的,你應當感謝我,你知道嗎?”
簡直是瘋話!鄭克臧哭笑不得:“這話不荒唐嗎?為什麼要感謝你?”
海葵說:“因為我代你受過,代你受苦受難十五年,如果不是我命大,我早死了,死,也是給你當替死鬼。”
鄭克臧說:“我知道你委屈,吃盡了苦頭。那是因為不小心把你給丟了,全家人都心疼,這是意外,你怎麼非把我扯上呢?”
海葵說:“你相信這樣的鬼話嗎?茫茫大海上,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會丟嗎?誰偷的?往哪偷?”
鄭克臧說:“這倒是。”當年就有很多傳說,有說掉海裏淹死了,有說叫奶娘拐走了。信不信由你,孩子確實是丟了。不過今天聽海葵這口氣,她像是知道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