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在那一日,陰識靜靜想了許久,然後遣散了他後院中的所有女人:他不願步陰父的後塵,可世上總有那樣的一個婦人,她好的,讓你再也不忍心將她隻當做管家來使用……
六
他始終還是太過粗心,他習慣了她在身側,卻忘了,總有一日,她也會離去的。
陰家已然一團亂糟糟。
有一個強大如同郭皇後那樣的對手便也罷了,偏偏己方最可靠的謀友卻逝去,最聰明的謀友,卻故作了聰明。
陰識覺得,阿父阿母的夢,他或許是完不成了。
無法親手掩埋陰興,可如今,恐怕他要親手掩埋她了。
她等了他太久,久到,仿佛已然不願再繼續等待了。
而也是在此時,他才終於有了機會,在她貼身婢女的講述下,將關於她的過往,一點點串了起來--
那一年,她的阿父問她想要嫁給誰時,她無視了阿父希望她選另一大家之子的殷切期盼,選了他;那一年,她有了身孕,試著要給他找人伺候,他應下後,轉身,她臉上的笑容已然不見,隻餘淚水漣漣;陰家陰就之事,她家豈不知道?勸她和離,回去,她卻總是拒絕;她心口的舊傷,是被陰老夫人踢的;她同那劉大郎的婦人廝打,不顧形象地滾成一團,隻不過是因那婦人說了一句‘你會夫君不得好死’;她病了,傷了,卻煎熬著不敢倒下,隻為了護住床榻上昏睡不醒的他;她在未央宮殿不住磕頭,為的,明是陰家,暗裏仍舊是他;他遣散後院,她立於廊下,隻覺幸福連連;她咳血,卻不敢讓他得知,隻怕他又添憂愁……
她的婢子哭著跪下:“家主啊,夫人的嫁妝箱都空了,為了陰老夫人要的燕窩,她摘下了出嫁時老夫人送她的瑪瑙鐲。”
她一切人都不為,隻為他。
而如今,她的生命隻剩下這短短一程。
“……夫人在出嫁時,曾於我言,想有朝一日能同家主一起去看看那江,那湖,那山,那水,看看那大好時光,”婢子泣不成聲,“家主,您當年於回廊扶起那女子,遞了她一方汗巾,於你是一瞬,而於那女子,卻是一生啊。”
陰識一怔:一生麼?
七
陰躬已然有了自己的主見,他放棄了家弟,選擇了同父母一同離開。
那一日,陰識忽然心頭無比輕鬆,隻覺得這一生,從未如此快意過。
推門,當著所有人的驚訝的臉,將家主之位辭了去。
然後孓然一身,隻抱著那等了他一生一世的女子,帶著躬兒和婢女遠去。
行至東城門,卻被那城門候阻住。過了會兒,便見有人騎馬而至,卻是曾經的老友鄧禹。
鄧禹送上一千金和一些鄧氏需要的藥材,又送上一架極為普通的牛車,什麼都沒說,便離去了。
“夫君,”鄧氏忽然不安道,“您怎麼了?”
“無事,”他笑,“隻是我這一生不算白過,至少還有一個好友記得我,走吧。”
八
陰躬回到家中,已然是日暮了。
他尋不見父母,便問那婢女:“姐姐,阿父阿母呢?”
“家主……大郎同夫人去山頂了,夫人說,想去看看落日。”那婢女道,“你先用食?”
陰躬用了哺食,放下著子:“我去看看,你先歇著。”
他已然十三了,長得很是高大英武。
那婢女應下,陰躬便上了山去。
隻是,怎麼尋,也尋不到他的父母二人。
過了許久,眼見快要到戌時正了。他有些著急,隻能大聲呼喚起來。
山林寂靜,無人應和。
陰躬心頭漸生出不安之感,他心念一動,便往更高處的懸崖而去。
日已漸沉,陰躬終於到了那懸崖之上,便見他的阿父靠坐在一顆鬆樹下,阿母被阿父抱在懷中。他鬆了口氣,走了過去:“阿父,阿母,該下山……”
他忽然愣住,再不說話--
夕陽下,那兩人神態安詳,相視而對,仿佛,要將彼此的容顏永遠留在心底……
陰躬猛然跪下,埋下頭去,許久,這山林中傳來了他壓抑的哭聲。
他們,去了。在同年同月同日,或許,也在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