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體現了美國人的一種主流精神:對多元文化的理解和尊重,對不同意識形態的包容與寬待——拒絕意識壟斷和權力化。
曾有過問卷調查:美利堅二百多年曆史上,最引以為傲的“國家成就”是什麼?絕大多數回答竟是“聯邦製的美利堅合眾國沒有分裂”。眾所周知,在文化、宗教、法律與政策等方麵,聯邦製是一種極為鬆散和疏離的組合,世界上那麼多中央集權的國家都常麵臨分裂危險,而美國竟然不憂於此,為什麼?
奧秘恐怕就在其自由主義的國家精神上,亦即孟德斯鳩標榜的“和平與溫厚”。這在南北戰爭上表現得尤為充分,戰爭一結束,林肯就及時頒布了大赦令,赦免全部南方軍將士的戰爭罪。那位投降的李將軍,既沒有因“叛國”而遭到北方的審判,也沒有因“降北”而招致故鄉的唾罵,相反,由於他放下武器,避免了更多青年的犧牲,且敢於犧牲個人的軍事榮譽,而同時贏得了南北方的共同尊重……在這樣溫和與寬鬆的政治環境裏,戰爭傷口是很容易愈合的。
想想如今仍有多少國家——為內戰宿怨和信仰衝突,其仇恨綿延幾十年乃至幾世紀而不得解,再看看美國土地上那些巍峨的“李將軍”塑像,不得不讓人對其政治胸襟和精神能力而油生敬意。愈是思想多元、文化多元,其社會結構反而更穩定,愈是強調意識統一,卻適得其反,社會更加混亂與虛弱。政治信仰和意識形態上的妥協,其受益者是大眾,是國家和曆史。或許有人擔心,諸如李將軍雕像那樣的記憶符號,會不會給國家帶來文化上的反動?其實多慮了,對於後世的美國人來說,是完全將之作為史誌文化而非政治理念來供奉的,說到底隻是一種曆史性、地方誌式的審美活動,其情形就像今天的中國人遊覽萬裏長城——隻讚歎其壯觀雄闊而不追究工程背後的罪惡一樣。如今,讚同奴隸製的美國人早已絕跡,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懷念自己的鄉土曆史。
正像林達在《我也有一個夢想》中所說:“誰有權力來製定記憶版本?是政府嗎?政府沒有這個權力,它也沒有*,因此也沒有統一的教科書。是曆史學家嗎?他們可以各抒己見,但是同樣沒有權力規定一個統一的記憶版本……誰是誰非也許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誰都可以擁有自己的記憶版本。這才是南方之所以始終不同意北方的記憶,卻再也沒有衝動要第二次分裂出去的原因。”
剝奪別人的記憶,也就是剝奪自己的記憶;剝奪別人的自由,即等於剝奪自己的自由,這正是自由主義的理念。盡量營建一個寬鬆、妥協、溫和的政治氣場,使每一個生活成員都有安全感和穩定感,盡一切力量化解仇恨、消彌裂痕,減少政見紛爭給社會帶來的消耗,降低矛盾鬥爭的曆史成本,是二百年來美國政治文化的最大特點。
二百年間,美國曆史上幾乎找不到“政變”“起義”“革命”的記載,這並不意味著它沒有黨派糾紛和集團之爭,但這些競爭基於理性,且按一套縝密而謹慎的遊戲規則來進行,你見不到那種“你死我活”“仇人相見”的衝突,沒有硝煙血腥和牢獄之災。其黨派團體的成員之間、成員和首領之間,基本是一種鬆散的聯盟關係,沒有絕對的意誌服從和忠誠可言,沒有思想和人格上的隸屬,亦就無所謂“背叛”和因之而起的黨內*與清洗了。尼克鬆“水門”案中,指控他的人裏,不就有很多自己的同黨成員嗎?
所以在美國,失敗的政治家是不存性命之憂的,既無被誅的總統,亦無遇弑的將軍,連逃亡和流放的都沒有,無論犯下多大過失,他們都信任“美國”這個巨大掩體所能提供的安全,都信任“公民”一詞所意味的權利與公正。“和平與溫厚”,除了體現在它的國家精神和政治文化上,還折射在對一些特殊群體的態度上,比如戰爭中的己方被俘人員(甚至是主動繳械者),他們不僅沒有遭遇歧視和*,反而在生命價值上被給予了充分尊重與嗬護(正是基於這種對母邦文化的信任,曆次戰事後,美國戰俘幾乎沒發生過拒絕返鄉的事)。對待外敵,也基本是同樣的態度,二戰晚期,大批的敵軍士兵寧願被盟軍俘虜也不願為蘇軍所獲,至少暴露出了他們對不同意識形態(“溫厚”與“嚴厲”)的一種選擇、一種信任度的投票罷。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