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大地的憂鬱(7)(3 / 3)

天國的冷。

我想起了許多事。出事那天,我從電視人物、尤其官員的臉上(他們在岸上,在遠離大海的辦公室裏),看到的隻是準備好的語言和廉價的悲憫,隻是“新聞”折射出的僵硬表情。顯然,他們的全部注意力都押在了“290”這個數據上。他們嚴肅、冷峻,他們從容不迫、鎮定有方……看上去連他們自己都像一堆數據。無論震驚、憐惜還是憤怒,都是文件式、公章式的(太麵熟了!),都是機件對“數據”產生的反射,是“290”而非那一個個的“個”在撞擊他們。那深思熟慮的嚴謹語氣和措詞(太耳熟了!),是被量化了的,是受數據盤操控的。你感覺不到其情感和內心,他們身上沒有洶湧的東西,隻有對責任的恐懼和辦公能力。

死了的人徹底死了,活著的人懶懶地活著。

今天,是海難的周年祭。我重新翻出這張照片,打量他。想象他年輕的妻子,想象她平日在家裏的情景,想象那一天那一夜的甲板,想象那最後一刻還死死抱著桅杆、對陸地殘存一絲乞望的生命……

我更清楚,奪走她的不僅僅是海水,還有人類自己,還有陸地上的一切。那些“事不關己”的人們。

我暗暗希望今晚能有更多的人想起那艘船,想起那個黑色的滂沱之夜。為了生活,為了照片上的那個人,為了更多相愛的生命。

個體:最真實的生命單位

在對悲劇的日常感受上,除了重大輕小的不良嗜好,人們總慣於以整體印象代替個體的不幸——以集合的名義遮蔽最真實的生命單位。

由於缺乏對人物之命運現場的最起碼想象,感受悲劇便成了毫無貼身感和切膚感的抽象注視。人們所參與的僅僅是一輪信息傳播,一樁單憑災難規模和犧牲體積確認其價值的“新聞”打量。

這是一種物質態度的掃描,而非精神和情感意義上的觸摸——典型的待物而非待人的方式。該方式距生命很遠,由於數字天然的抽象,我們隻留意到了生命集體輪廓上的變化和損失(“死了多少”),而忽略了發生在真正的生命單位——個體之家——內部的故事和疼痛(“某個人的死”)。

數字僅僅描述體積,它往往巨大,但被抽空了內涵和細節,它粗糙、籠統、簡陋、輕率,缺乏細膩成分,不支持痛感,喚不起我們最深沉的人道感情和理性。過多過久地停留在數字上,往往使我們養成一種粗魯的記憶方式,一種遙遠的旁觀者態度,一種徘徊在悲劇體外的“客人”立場,不幸僅僅被視為他者的不幸,被視為一種隔岸的“彼在”。

如此,我們並非在關懷生命、體驗悲劇,相反,是在疏離和排斥它。說到底,這是對生命的一種粗糙化、淡漠化的打量,我們把悲劇中的生命推得遠遠的,踢出了自己的生活視野和情感領地。

久之,對悲劇太多的輕描淡寫和迎來送往,便會麻木人的心靈,情感會變得吝嗇、遲鈍,太多的狹私和不仁便繁殖起來了,生命間的良好印象與同胞精神也會悄悄惡化。

感受悲劇最人道和理性的做法:尋找“現場感”!為不幸找到真實的個體歸屬,找到那“一個,又一個……”的載體。世界上,沒有誰和誰是可以隨意疊加和整合的,任何生命都唯一、絕對,其尊嚴、價值、命運都不可替代。生生死死隻有落在具體的“個”身上才有意義,整體淹沒個體、羊群淹沒羊的做法,實際上是對生命、對悲劇主體的粗暴和不敬,也是背叛與遺忘的開始。

同樣,敘述災難和悲劇,也必須降落到實體和細節上,才有豐滿的血肉,才有驚心動魄的痛感和震撼,它方不失為一個真正的悲劇,悲劇的人性和價值才不致白白流失。

一百年前的“泰坦尼克”海難,在世人眼裏隻所以觸目驚心,是因為兩部電影的成功拍攝:《冰海沉船》和《泰坦尼克》。通過銀幕,人們觸摸到了那些長眠於海底的“個”,從集體遺容中打撈起了一張張鮮活的生命麵孔:男女情侶、船長、水手、提琴師、醫生、母親和嬰兒、圓舞曲,美國夢、救生艇……人們找到了和自己一樣的人生、一樣的青春、一樣的夢想和打算……

如此,“泰坦尼克”就不再是一座抽象的遙遠時空裏的陵墓,悲劇不再是新聞簡報,不再是簡單的死亡故事,而成了一部關於生活的遠航故事,所有的船票和生離死別都有了歸宿,有了“家”。有了這一個個令人欷噓、刻骨銘心的同類的命運,“泰坦尼克”的悲劇價值方得實現,人們才真正記住了它,擁有了它。

美國華勝頓的“猶太人遇難者紀念館”,在設計上就注重了“個”的清晰,它拒絕用抽象數字來控訴什麼,而是費盡心機搜錄了大量個體遇難者的信息:日記、照片、證件、通信、日用品、紀念物、甚至還有偶爾的聲音資料……當你對某一個名字感興趣時(比如你可以選一個和自己麵容酷似或生日相同的人),便可啟動某個按鈕,進入到對方的生涯故事中去,與其一道重返半世紀前那些晴朗或陰霾的日子,體驗那些歡笑和淚水、安樂和恐怖、幸福和屈辱……這樣一來,你便完成了一次對他人的生命訪問,一次珍貴的靈魂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