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悲劇的感知方式有問題?
平時看電視、讀報紙,地震、海嘯、洪水、礦難、火災……當聞知幾十乃至更多的生命突然消逝,我們常會產生一種本能的震驚,可冷靜細想,便發覺這“震驚”不免有些可疑:很大程度上它隻是一種對表麵數字的愕然!人的反應更多地瞄準了那枚統計數字——為死亡體積的碩大所羈絆、所撼動。它缺乏更具體更清晰的所指,或者說,它不是指向實體,不是指向獨立的生命單位,而是指向“概念”,蒼白、空洞、模糊的概念。
有次聚會,某記者朋友的手機響了,通知他某處發生了客車傾覆,“死了多少?什麼?一個……”其表情漸漸平淡,肌肉鬆弛下來,屁股重新歸位,繼續喝他的酒了。顯然,對“新聞”來說,這小小的“一”不夠刺激,興奮不起來。
多可怕的“數學”!對別人的不幸,其身心沒有絲毫的投入,而是遠遠的旁觀和悠閑的算術。對悲劇的規模和慘烈程度,他隱隱埋設了一種“大額”的預期,就像評估一場電影,他有奢望,當劇情達不到高潮的分貝值時,便會失落、沮喪、抱怨。這說明什麼?它抖出了我們人性中某種陰暗的嗜好,一種對“肇事”的貪婪,一種冷漠、獵奇、麻木的“局外人”思維。
重視“大”,藐視“小”,怠慢小人物和小群落的安危,許多悲劇不正是該態度浸淫的結果嗎?四川綦江虹橋的坍塌隻所以轟動一時,很大程度上,並非它藏匿的權力*之深刻和典型,而是其死亡“麵值”的巨大,是它作為事故噸位的“重量級”。若非幾十人罹難,而是一個或幾個,那它或許根本沒機會被“新聞”相中,並成為反*的一個熱議視點……那該橋的*就會被不動聲色地包養下去,即會有更多更長的橋悄悄步其後塵。
永遠不要忘了,在那一朵朵煙圈般——被嘴巴們吞來吐去的數字背後,卻是實實在在的“死”之實體、“死”之真相——
悲劇最真實的承重是遠離話語場之喧囂的,每樁噩耗都以它結實的羽翼覆蓋住了一組家庭、一群親人——他們才是悲劇的真正歸屬者,對之而言,這個在世界眼裏微不足道的變故,卻似晴天霹靂,死亡集合中那小小的“個”,於之卻是血脈牽連、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實體,意味著絕對和全部。此時,它比世上任何一件事都巨大,都嚴重,無與倫比。除了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痛苦,除了暈眩和淒慟,就再沒別的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理解那種“新聞”式的體驗,而隻會詛咒它。因為這一個“個”,他們的生活全變了,日常被顛覆,時間被撕碎,未來被改寫。
海哭的聲音
世紀末的最後一個深秋,共和國曆史上最慘烈的一樁海難發生了。1999年11月24日,一艘號稱“大舜”的客輪在煙台到大連途中失事。312人墜海,22人獲救。這樣短的航線,這樣近的海域,這樣久的待援,這樣自詡高速的時代,這樣渺小的生還比例……舉世瞠目,寰宇悲憤。
2000年3月18日,《南方都市報》“決策失誤害死290人”的大黑題框下,貼了一位遇難者家屬的照片。沉船時,他與船上的妻子一直用手機通話,直到聲波被大海吞沒……
這是我第一次觸及該海難中的“個”,此前,與所有人一樣,我的記憶中隻貯存了一個籠統的數字:290。
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久久地凝視那幅畫麵:海灘,一群披著雨衣神情淩亂的家屬;中年男子,一張悲痛欲絕的的臉,怔怔地望著蒼天,頭發潦草,一隻手緊緊捂住張開的嘴,欲拚命地掩住什麼,因淚水而鼓腫的眼泡,因克製而極度扭曲的顴骨……我無法得知他喃喃自語什麼,但我知道,那是一種欲哭無淚、欲掙無力的失去知覺的呼喚,一種不敢相信、不願承認的恍惚與絕望……
一個被霜襲擊的生命。一個血結了冰的男人。或許他才是個青年。
那種虛脫,那種老人臉上才有的虛脫和枯竭,是一夜間人生被洗劫一空的結果。
想想吧,11月24日,那一天我們在幹什麼?早忘了。然而他們在告別。向生命,向世間,向最舍不得撒手的人寰,向最親密的事物告別。那是怎樣殘酷的儀式!怎樣使盡全力的最後一次眺望!最後一滴聲音!
想想吧,那對年輕的靈魂曾怎樣在電波中中緊緊相擁,不願撒手,不願被近在咫尺的海水隔開……那被生生劈作兩瓣的一朵花!
這是死亡情景,還是愛情情景?
那一刻,時間定格了,凝固了。生活從此永遠改變。
290,一個多麼抽象和無動於衷的數字。我不願以這樣一個沒有體溫的符號記憶這次海難。我隻是攥緊手中的照片,攥緊眼前的真實,生怕它從指縫間溜走。我全身心都在牢牢地體會這一個“個”,這個絕望的男子,這個妻子的丈夫,那一刻,他聽到了什麼?她對生命的另一頭說了些什麼……
漸漸,我感覺已和他沒了距離。他的女人已成了我的女人,他的情景已是我的情景。從肉體到靈魂,我覺出了最親密者的死。
手腳冰涼,我感到徹骨的冷。風的冷,海的冷,水底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