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和虛無多麼不同啊。寂靜是飽滿充盈、有衝動的,而虛無啥也沒有。寂靜是生命的內衣,給人以夢幻的溫情;虛無如死氣沉沉的蟬蛻,是沒有動作的投降。
然而,在眼下空蕩蕩的水泥書房裏,我什麼也聽不見了。
沒有衝動,沒有激情,隻有模糊與虛無。感官又聾又瞎,像個領不到救濟金的鰥夫。
沒有雪的冬天,還有季節尊嚴嗎?
就像圓明園的石頭被燒掉了,剩下的,隻是石頭的哭聲。
雪亦被燒掉了麼?心中一悚。
遠遠的,我聽見了雪的哭聲……
像流浪的盲女在哭。像花園的枝骸在哭。
遽然醒悟——
我站立的地方亦不是冬天。
而是冬之廢墟,是雪之墓地。
我也算不上生命意義的詩人。
隻不過他的一具鬥篷而已。
(1997年2月)
被占領的人
1
我們每一天究竟怎麼過的呢?
薩特有過一段意味深長卻頗為艱難的話:“我們沉浸在其中……如果我說我們對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同時又與它相處得不錯,你會理解我的意思嗎?”
1940年,戰敗的巴黎過著一種被占領下的生活:屈辱、苦悶、壓抑、惶恐、迷惘、無所適從……對自身的失望超過了一切。“麵對客客氣氣的敵人,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和恨不起來的敵人“鬥爭”簡直就像吃了顆蒼蠅——除非連自己一同殺死,否則,那東西是取不出來的。
人格分裂的生存尷尬,說不清的失敗情緒,忍受與拒絕忍受都是忍受……使哲學家那顆碩大的靈魂沉浸在焦慮的膽汁中。
那麼,我們今天又是怎麼過的呢?為什麼仍快樂不起來?
今天的敵人早已不是人,而是物。是資本時代鋪天蓋地所向披靡、蝗蟲般蜈蚣般蜘蛛般、花花綠綠婀娜妖冶——卻又客客氣氣溫情脈脈之商品。“物”之擠壓使心靈感到窒息,感到焦渴,像被絞盡最後一滴水分的糙毛巾;然而肉體卻被侵略得快活起來,幸福不迭地呻吟……
是的,我們像水蛭一樣吸附在精神反對的東西上,甚至沒勇氣與對方翻臉。失落的精神如同瀉了一地的水銀,斂起它談何容易。
我們紫漲著臉,不吭氣。恰似偷情後被窺破的男人,心靈在嘔吐,肉體卻躲在布片內竊喜——“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你就是你要揭發的人。我們和薩特同病相憐。
2
這個讓心靈屈從於感官的時代。
在體內,那股與藝術血緣相伴的尊嚴和清潔的精神——被圍剿得快不剩了。肉體經不起“物”的*,像河馬一樣歡呼著欲壑的漲潮:燙金的聘書、官位、職稱、名片、薪袋、銀行卡……舒適的居廳、軟榻、廁所、空調、電腦……我們絲毫不敢懈怠,哪怕比別人慢半拍,即使強打精神碼字兒也要頻頻回望——生怕它們會拔腳溜走。我們原本輕盈的身子被一條毛茸茸的脂肪尾巴給拖住了,患得患失,掙脫不得。
生命就這樣輕易被占領。
“物”對人的誘惑之大,遠遠超出了任何一個古代和近代。英雄徹底缺席了,我們再也貢獻不出一個蘇格拉底,一個魯迅,一個尼采或凡高那樣清潔而神性的人物。
隻有手捂金袋的猶大們。瑟瑟發抖。
3
鳥從天空落到樹上,從樹梢跌至地麵,鳥淪為了雞。
地麵占領了雞。(不是雞占領了地麵)
雞體驗的是胃,翅膀的夢已漸漸被胃酸給溶解掉了,雖然健碩豐滿、羽毛油鑒,雖然用爪刨食實惠多了,但雞的悲劇在於:它再不能飛了,再也回不到天上。
不會飛的生命已毫無詩意可言。
現代人的遭遇其實和雞差不多。
4
日子一天天膨脹、實用起來。想像力變成了刀叉,心靈變成了廚房,愛情變成了雞尾酒……精神空間正以驚人的速度萎縮、黴硬。再大再榮華的城市也隻是一隻盛雞食的缽盤。
我們擠在群類中,手持年齡、學曆、憑證和各種票券,忙著排隊、搶購、對號入座……像狼撲向自己的影子。
一切就這樣凝固了。
一隻看不見的手安排了我們的生活?
我們憤怒不起來,更做不到義正辭嚴。
我們底氣不足。麵臨的困難如同“提著頭發走路”一樣沉重無望。當然,這並非誰之責任,或者說是每個人的責任。因為幾乎人人都接受了那份看不見的賄賂,人人都到指定的暗處領走了自己的那份,且沾沾自喜……
人人。咱們。黑壓壓的頭顱一望無際。
人群是人的墳墓。
沒有人敢對周圍說不。
5
是什麼讓我們生活得如此相似?
我們可曾真正地生活過?
真正——有力地生活過?
薩特的話變得一天天冷酷起來:
“如果我說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又與它相處得不錯……你會理解我的意思嗎?”
耳光。我驚愕地望著鏡子——
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我打我自己?
噢,咱們的耳光。薩特還給薩特們的耳光。
噢……真相大白。
(1996年12月)
《羅馬假日》:對無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男人,女人。
在紀錄片《銀幕與觀眾》中,一位西方老太太失聲掩口:“上帝啊,他們終於接吻了!”狂喜使得她眼淚都流了出來。她正看的這部黑白電影叫《羅馬假日》,1953年由好萊塢派拉蒙公司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