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靈魂的螢火(1)(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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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之際,不知誰發明了“新世紀第一縷曙光”這個詩化概念,再經權威氣象人士的加盟,竟鑄造出了一個富含高科技的旅遊品牌。據說,浙江的臨海和溫嶺還發生了“曙光節”之爭(紫金山天文台將曙光賜予了臨海的括蒼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則咬定在溫嶺。最後各方妥協,將“福照”大獎正式頒給了吉林琿春)。一時間,媒體紛至遝來,電視現場直播,廟門披紅,山票陡漲,那巒頂更成了寸土寸金的搖錢樹,其火爆儼然當年大氣功師的顯靈堂……

其實,大自然從無等級之別,世紀與鍾表也隻是人類製造,對大自然來說,並無厚此薄彼的所謂“第一縷”……看日出,本是一件私人性極強、樸素而平靜的生命美學行為,一旦搞成熱鬧的集市,也就失去了其本色和底蘊。想想我們平日裏的冷漠與昏迷,想想那些靈魂的呼嚕聲,這種對光陰的超強重視實為一種諷刺。

對一個習慣了漠視自然、又素無美學心理的人來說,即使你花大錢購下了山的製高點,又能領略到什麼呢?

愛默生在《論自然》中寫道:“實際上,很少有成年人能真正看到自然,多數人不會仔細地觀察太陽,至多他們隻是一掠而過。太陽隻會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卻會通過眼睛照進孩子的心靈。一個真正熱愛自然的人,是那種內外感覺都協調一致的人,是那種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像福樓拜,即這種童心未泯的人。還有梭羅、史蒂文森、普裏什文、蒲寧、愛德華茲、巴勒斯……我敢斷言,假如他們活到今天,在那“第一縷曙光”照著的地方,一定找不著他們的身影。

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隻有恢複孩子般的好奇與純真,隻有像兒童一樣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對這世界有所發現,才能比平日裏看到更多,才能從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視到神奇與美麗……

在成人世界裏,幾乎已沒有真正生動的自然,隻剩下了桌子和牆壁,隻剩下了人的遊戲規則,隻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經驗和邏輯……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種“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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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自然的體驗上,除了福樓拜的日出,感動我的還有一個細節——

前蘇聯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金薔薇》中引述過一位畫家朋友的話:“冬天,我就上列寧格勒那邊的芬蘭灣去,您知道嗎,那兒有全俄國最好看的霜……”

“最好看的霜”,最初讀到它時,我驚呆了。因為在我的生命印象裏,從未留意過霜的差別,更無所謂“最美的”了。但我立即意識到:這記存在,連同那記投奔它的生命行為,無不包藏著一種巨大的美!一種人類童年的美,靈魂的美,藝術的美。那透過萬千世相凝視它、認出它的人,應是可敬和值得信賴的。

和那位畫家相比,自己的日常感受原是多麼粗糙和魯鈍。我們竟漏掉了那麼多珍貴的、值得驚喜和答謝的元素。

它是那樣地感動著我。對我來說,它就像一份愛的提示,一種畫外音式的心靈陪護。盡管這世界有著無數缺陷與黴晦,生活有著無數的懊惱和沮喪,但隻要一閃過“最好看的霜”這個念頭,心頭即明亮了許多。

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收藏它,憧憬它。有好多次,我忍不住向友人提及它,我問:“你可曾遇見過最好看的霜?”

雖然自己同無數人一樣,至今沒見過它,也許一生都不會相遇。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無論過去、現在或未來……

那片神奇的生命風光,它一定靜靜地躺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它也在注視我們呢。

(2001年12月)

當她十八歲的時候

康·巴烏斯托夫斯基在《一籃樅果》中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挪威少女達格妮是一位守林員的女兒,美麗的西部森林使她出落得像水仙一樣清純,像花朵一樣感人。十八歲那年,她中學畢業了,為了迎接新生活,她告別父母,投親來到了首都奧斯陸。

六月的挪威,已進入“白夜”季節,陽光格外眷戀這個童話般的海灣,每天都賴著不走。

傍晚,達格妮和姑母一家在公園邊散步。當港口邊那尊古老的“日落炮”響起時,突然飄來了恢宏的交響樂聲。

原來公園在舉行盛大的露天音樂會。

她擠在人群中,使勁地朝舞台眺望,此前,她還從未聽過交響樂。

猛然,她一陣顫動,報幕員在說什麼?她揪住姑母的衣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麵,將演奏我們的大師愛德華·葛裏格的新作……這首曲子的獻辭是:獻給守林人哈格勒普·彼得遜的女兒達格妮·彼得遜——當她年滿十八歲的時候。”

達格妮驚呆了。這是給自己的?為什麼?

音樂響起,如夢如幻的旋律似遙遠的鬆濤在蔚藍的月夜中洶湧,漸漸,少女的心被震撼了,她雖從未接觸過音樂,但這支曲子所傾訴的感覺、所描述的景象、所傳遞的語言……她一下子就懂了它!那裏有西部大森林的幽靜、清脆的鳥啼、黎明的霧、露珠的顫動、溪水的流唱、鬆軟的草地、牧童和羊群,雲雀疾掠樹葉的聲音,還有一個拾樅果的小女孩顫顫的身影……她被深深感動了,隱約想起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