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一個活人在森林裏,是不應該餓死的。但我想,倘不餓到快死的程度,倘有一線生機,還是下不了狠心張嘴去吞噬那些苦澀的漿果和爬行的蟲豸。既然我還能支撐,那我就必須走出絕境。我知道,碰上這種鬼打牆的事情,也許繞來繞去,走的全是冤枉路。唯一的辦法,應該停住腳步,節省體力,冷靜下來思考出路。可深秋的夜晚裏,從樹頂上看到的星辰,從樹隙中吹來的涼風,你想到的不是李商隱的那句美不勝收的詩,而是那份饑渴難忍,那份孤寒淒冷。那份說來也不怕丟醜的死亡恐懼,更煎熬著毫無出路的我。
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繼續摸索著前進,至少死和活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但一步一步走下去,卻太艱難。最後,精疲力竭的我,在漸漸黑得什麼也分辨不清的山林裏,隻好四腳落地爬行。終於,連爬也爬不動了。我不知道那時那刻的我,離死亡還有多遠?不過,我相信,真到了臨近死的時刻,對死的威脅,倒是漸次地淡漠了。
就在這一刹那,遠處傳來了我此生中所聽到的一首最美的歌。
我知道那是苗歌,那是苗鄉青年男女,在收獲季節以後,談情說愛的情歌。這歌聲便成了我前進的方向,不管腳下是不是路,直奔過去。其實,距離並不很遠,隔座山而已。細細琢磨,人生有時如同迷路,悟過來,告別那永遠也走不到頭的路,也隻是一步之遙罷了。
於是先聞到了燒茅草的煙味,接著看到了篝火的光亮,隨後,是幢幢人影。我肯定是再無半點力氣了,才喊了兩聲便跌倒在溝坎裏。等我睜開眼,已發現我躺在窩棚中的一堆幹草上,一盞馬燈映亮了圍著我的幾張年青男女的臉。這之中,有我熟悉的,也有我陌生的麵孔。
那個夜晚,是我這一生中最溫馨的記憶。
不僅僅是溫飽,人除了這個基本需求以外,還會渴望一些別的什麼。那篝火堆裏烤得滾燙的紅苕,那瓦罐裏的新米粥,那水壺裏家釀的糯米酒,當然是無與倫比的甜美,至今回憶起來,點點滴滴,猶在心頭。但永不能忘懷的,是他們把我當做朋友看待,而不是必須加以戒備防範的敵人。盡管他們其中也有人知道我是誰?我怎麼回事?但他們隻字不談那些惱人的話題,一個勁兒地勸我吃,勸我喝,言語變得十分多餘。
等我吃飽了,喝足了,向他們打聽回去的路線時,他們驚訝地打斷了我的話,不讓我說下去。那意思我完全懂得,你好不容易擺脫那些總在設法折磨你的人,幹嗎還要自投羅網呢?
那種不快活的日子,還沒過夠嗎?
你為什麼偏要回去呢?你願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就是不能再回到你那個老地方!
那幾個苗族青年勸過我來著,是的,我也在靈魂中拷問著自己,我幹嗎一定要回去呢?
盡管我答應了這些善良的人,我不,我絕不;等我告辭了這些殷勤的、好客的、特別富於同情心的人,重新上路的時候,篝火已成殘燼,東方開始放亮。我能感覺到站在山坡上的人,那一份期待,然而,我還是走上了我不情願,也是這幾位朋友們不希望我走回去的路。
是與生俱來的怯懦麼?
是那無形的網,不但拘緊了身體,還束縛死了那顆心麼?
我一邊走,一邊詛咒自己,中國這麼大,世界這麼大,你為什麼就不能多一點突破的勇氣呢?當我執筆回敘這段往事的時候,不禁懷疑,誰能保證不會再碰上這類那類十分的勉強,十分的別扭,乃至於以笑著的麵孔要你接受的屈辱、作弄、踐踏、蹂躪呢?是否有勇氣大聲吼出一個“不”字來,跳出羅網,義無反顧,掉頭而去?我敢說,那束縛得太久,形同閹割的心,也許未必生得出這份膽量呢!
也真可悲!不是嗎?
那麼,讀者朋友,我想請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