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即使在淒苦的日子裏,也會有難得的溫馨。
對一個差不多失去一切的人來講,哪怕這種深秋裏的暖意,是短暫的,瞬間即逝的,也是極其寶貴,值得珍惜的。雖然隻是片刻的寧馨,但在這個人的記憶中,常常起到砥礪的作用,是難以忘懷的。正如李商隱那首《無題》中的“昨夜星辰昨夜風”,每當想起來這些往事,就會有一種期待、一種鼓勵油然而生。
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很可能憂患重重、苦難頻頻,但我堅信,沒有走不出的絕望低穀,沒有受不完的無盡厄運。所有的快樂,所有的痛苦,都會成為過去,都會成為或甜美的、或艱澀的“昨夜星辰昨夜風”。
想到這裏,也就豁然。
沒有在大山裏迷過路的人,很難想像在抬頭不見天日的密林中,見到滿天星鬥時,那種得以生還的希望,那種重新有了支撐著往前走去的信心的一刹那間的感觸,這就是活著是件多好的事,要活下去,活下去,便是那仿佛昨夜的星辰,留給我一生的啟示。
每當想起閃爍的滿天星鬥,於是,那滿嶺滿穀的雲霧,那曉風殘月的山鄉,那炊煙繚繞的農舍,那坎坷難行的小路,那層層疊疊的梯田,那雞鳴犬吠的苗寨,那衣裙飄曳的少女,那餘韻悠遠的村歌,以及鵓鴣的啁鳴、秧雞的呼喚、粑粑的香味、水碓的聲響,都在腦海中浮現出來。那一水墨畫——苗鄉秋色,是那些年裏最能使感知人間親切的圖畫。
也許,越是接近自然的人,也越是率真,越是遠離塵囂的人,也越是擁有一份無矯情的善良。我所結識的那些連縣城都沒到過,連普通話都說不大來的,深山密林裏的苗族同胞,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樸的百姓了。
李義山在他的這首題名《無題》七律中,那名句“心有靈犀一點通”,當然是詩人愛的感受。但這種無須語言闡述的境界,也是我在苗鄉時,和那些老鄉交流中的切身體會。如果沒有鄉親們的那種關護、同情,沒有那種值得一個人在世間活下去的溫馨、真情,沒有那種無言的然而在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支持、鼓勵……麵對周圍虎視眈眈的“革命”者的永無止境的撕咬,我懷疑我自己能不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在那個十年裏,當我被鬥爭搞得窮於應付,搞得疲憊不堪,隻有在苗鄉的那些山、那些水、那些人中間,困頓之極的身心,得以寧靜一會兒,憩息一會兒。人,最好不要倒黴,然而,一個人,要不想倒黴,又談何容易?倘若你比較地正直,又比較地不聰明,既不善於避開來勢凶險的大張撻伐,又不會,也不肯找一個替死鬼把他推上斷頭台,自己得以脫滑。那麼,你就難逃一劫,說不定永劫不複。
其實,我也發現,命運蹭蹬,已是常事,大多數人都不能幸免,不過初一和十五之別罷了。隻是一下子打入“另冊”,由人變為非人,由“人民內部”成為“敵我矛盾”,那種失落的滋味,非筆墨所能形容。加之又有一些聰明的人跟你過不去,或者很過不去,把你踩在爛泥裏,還倒上一桶汙水的時候,所有你的同事、朋友,一下子來不及地遠離了你。你所接觸到的目光,無不異樣地充滿敵意地打量著你,那日子就變得相當相當地難熬了。
那時,我在貴州的山區裏,一個新建鐵路的工地上“勞動改造”。一次偶然的事件,在晚秋的丘陵地帶裏,並不是很稠密的樹林裏,竟迷失了方向,差一點點也許永遠走不出來。其實,我是不怎麼相信“人性惡”這一說的,但是,一旦,人性的惡因素被釋放出來,在那個把捉弄人當做遊戲的十年裏,將我這樣一個“另冊”的人,丟在這個荒無人煙的長滿次生林的山丘裏,揚長而去,留給你足夠走上一夜一天的山路回到工程隊,也是一種很優厚的“虐待”了。盡管他們告誡我,找根結實的打狗棍,免得碰上林子裏躥出來的野物。
這一點,我倒坦然,這裏山並不高,林更不密,凶猛一點的野獸,無法存身。何況由於修路,開山放炮,早將它們嚇到更深的山林裏去。相比之下,動物的惡,與人類之惡,似乎還要來得直接些,不彎彎繞,不假惺惺。它們殘忍,但不偽善,它們挑釁,但不裝蒜。在這個意義上說,我甚至覺得這些有可能攻擊人類的動物,要比想方設法讓你活得不自在的人,坦蕩得多。吃你,就是吃你,不那麼惡到吃你的同時,還要你被吃是心甘情願,而且,吃你的同時,還要消遣你,讓你沒完沒了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