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我的高祖父曾國藩(1 / 2)

近幾年來,湖南出版界出版了不少我高祖父的著作,十分感謝。對曆史人物的評價要依靠史料,我沒掌握史料,不敢妄言,隻是不斷聽人說高祖父教子有方,我想說明一下,這不全是高祖父的功勞。

高祖父一生轉戰南北,為官四方,哪有時間閉門教育子孫後代。靠幾封家書能頂用麼?能約束子孫不出紈絝子弟麼?後來曾家之所以書香飄數代,代代出人才,他的二媳婦郭大夫人有不可磨滅的功勞。

曾文正有兩個兒子,伯太公紀澤(字惠敏)襲了爵,從事外交,與沙俄簽署了伊犁條約,寫過西行漫記。太公紀鴻身體不好,不喜歡八股文,而喜歡數學,圓周率演算到五百多位,還發明了什麼公式,手稿現存湖南省文史館,是一位公認的數學家。我在他的藏書中還見過不少占卜、星相、氣功的書,可見閱讀之廣,考了幾次,不能入闈。三十多歲就因肺結核死了。如果高祖父憑著權勢,和考官打個招呼,太公就用不著這樣拚命去讀八股了。

太婆郭大夫人有學問,她是湖北翰林郭沛霖公之女,陪嫁的書籍就裝了兩個房間,她把高祖父的原則性指示,一一落實到家中。她自號藝芳老人,此號諧音於三字經“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她有七個兒子,十七個孫子。雖不敢說個個都是謝家之寶樹,但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倒是不假。後來我姑母曾寶蓀女士創辦藝芳女子中學,校名就是紀念太婆的辛勞。

太公紀鴻謝世之後,太婆閉門教子,我祖父名廣鈞(字重伯)是她的大兒子,十幾歲入闈,二十歲參加殿試,欽點翰林,成了天子門生。完成了太公未竟之誌。祖父廣鈞是近代頗有點名氣的詩人。他不善官場遊戲,放任廣州,見了撫台大人拱手不拜,掏出名片一尺二寸長,為上司所不悅。他不久拂袖回北京,當個編修,為朝廷修史,是個閑差。戊戌政變前與康、梁友善,他們酬唱之作早已出版過。戊戌政變時祖父廣鈞因事回湘已三月,末受牽連。太婆卻在北京,她頭腦冷靜,遇事不慌,命家人速去湖南會館,燒了會館的會客登記本,搶在慈禧之先。要不是太婆精明,戊戌殉難的君子就不會隻有七位。祖父廣鈞逃了這一劫,更不常去北京。他在長沙的時間居多,是老字號飯店的常客。他吃飯不用付錢,一首詩或一幅對聯就夠應付一年半載的了。記得他寫給玉樓東酒家老板的詩是這樣的,“車如流水馬如龍,隻為朝朝腹裏空,麻辣仔雞湯泡肚,人人齊上玉樓東”。廣鈞的維新思想也表現在家中,女兒不纏足,不包辦婚姻,兒女都進洋學堂。他的大女兒曾寶蓀女士,十幾歲就去了倫敦,是劍橋大學第一個亞州女碩士。回國後在長沙小吳門的局關祠處購地一塊,辦起了藝芳女中,桃李滿天下。當時與毗鄰的船山學社常有地皮糾紛。船山學社是紀念明末大儒王船山先生的。船山先生不肯做清朝的官,閉門治學,著作及藏書極豐。乾隆修四庫全書就參考了船山先生家中“借”來的一些資料。清朝文字獄盛行,對出版物控製很嚴,誰敢出版船山先生的著作?高祖父憑著自己顯赫的地位,大量編輯出版了船山先生的著作,多處興修船山學社,船山紀念館等,清廷也隻好睜一眼閉一眼,這部分文化遺產才得以保存。

高祖父為官廉潔,不論在北京還是長沙,均無房屋,隻是晚年在湘鄉起了一幢屋,叫曾富厚堂。比起其他湘軍將領的房屋來,真是小巫見大巫。曾家人丁不多,又都在外自食其力,平時並無人住。抗戰時我隨父母回老家,房間裏長了青草,有黃鼠狼出沒。老家的建築就像放大的四合院,雕梁畫棟,上麵裝飾著很多四個爪的龍,狀如鳳爪。這是清朝的規矩,漢人是“生不封公,死不封王”,公爵家的龍隻能有四個爪,以區別皇室成員,正廳上懸掛著高祖父自書的字匾。匾的左上角有小字注解:“讀書以訓詁為本,做詩以聲韻為本,事父母以得歡心為本,做人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養生以製怒為本,做官以不要錢為本,帶兵以不擾民為本。”家中的管理製度一律按老規矩辦。平時不能賭博,過年卻可以開賭十五天。一般是男女傭人自行設局開賭,主人不管。曾氏各房也設賭,賭的是詩寶,如今看不到這種賭局了。舉例說,春風又綠江南岸,就可以設賭,把綠字隱去,下麵寫1,過、2,暖、3,綠、4,拂、5,吻,請參賭者押一個字。每一個字放進詩裏都很通順,要猜原詩用的是什麼字,並不容易。正月初八要宴請農民,開席二十幾桌。大大的四方桌子,每桌六人,空著一方上菜。那一天,我必須穿得幹幹淨淨,由老家人帶著,到每桌的空方作一個揖,重複老家人教我說的吉利話,敬酒一口,代替長輩感謝他們一年的辛勞。每人還發一塊油布,吃不完的菜讓大家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