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是出高人的時候。幾年前就老是聽說哪個哪個地方官,找高人卜卦,經高人指點,修了條本來可修可不修的路,蓋了座可蓋可不蓋的樓,甚至改了本來不該改的大門,結果官運亨通。開始還有點不信,架不住總是類似的消息傳來,有的還見了報,最後,發現連自己認識的一些官員,也攪在找高人、占卜、改動外部環境以求升官發財的三部曲裏,不由你不信。

人有沒有命運?人的命運能不能靠當事人弄點小花招就變得麵目皆非?說不好。不過,這“高人指點”的事倒是讓我想起,在不太遠的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個故事。20世紀30年代,統治廣東的南天王陳濟棠心高誌廣,對屈居蔣介石國民黨中央政府的名下,一直心有不甘。這時候高人出現了,告訴陳濟棠,如果把你家祖墳遷個好地方,肯定不會屈居人下。見陳動了心,高人進一步支招,說是洪秀全家的祖墳風水特好。於是,南天王一聲令下,洪家的祖墳動遷,陳家祖宗的枯骨由此鵲巢鳩占。遷了祖墳之後,效果如何,史無記載,但至少陳濟棠沒有升官是可以肯定的。

時間到了1936年,得到廣西李宗仁、白崇禧慫恿,和祖墳搬家雙重鼓舞的陳濟棠,在準備公開反蔣,但又舉棋不定的時候,又想起了高人。於是請高人扶乩,請神說話,忙活半天,得乩語四個字:機不可失。於是乎南天王心雄膽壯,打出反蔣大旗,興兵北伐。可是兵尚未動,陳濟棠賴以自豪的廣東空軍,一股腦兒反出南天,飛到了南京;接下來,他名下的陸軍也相繼離散,南天王變成孤家寡人,隻好夾起細軟走人,躲到了香港。到了這個時候,陳濟棠才悟到,原來“機不可失”的意思是:飛機不可失。既然如此,那高人為什麼不早說呢?再找高人,高人已杳如黃鶴。其實就是找到高人也沒有用,人家會說,天機不可預泄。

又過了幾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攻香港,在重慶的國民政府派飛機來香港接知名人士,名單中就有陳濟棠。大概是老蔣擔心陳跟日本人搞在一起,對他不利,可是同在香港的孔二小姐偏不領會姨夫的心機,硬是把上了飛機的昔日南天王扯了下來——因為飛機要運她的狗,德國黑貝。唉,如果當初不聽高人指點,南天王何至於命不如狗。

古人雲,國之將興聽於民,國之將亡聽於神。其實,一個家族,一個團體,都是如此。——不,古人的話需要修正一下,實際上不是聽於神,是聽於“高人”。

辮帥的人緣和地緣

軍閥大抵有外號,張勳的外號是“辮帥”,因為他在進入民國之後,還堅守自己腦後的辮子。其實,當時留辮子的軍閥還有一些,某些西北的小軍閥包括北洋老將薑桂題,都拖著辮子,但隻有張勳被稱為“辮帥”,大概由於他不僅自己留,麾下一萬多定武軍都留辮子的緣故。

張勳在曆史上,名聲不好。在一個進化論主導的時代,癡迷地留戀前朝皇帝,不僅在身體發膚方麵身體力行,而且操練出了一場複辟大戲,弄得北京城一時間滿街都是辮子。如此作為,想不挨罵,難。不過,國家大事不見得人人都關心,進化論其實隻是知識精英的意識形態;中國人看人,還是人品、秉性這一套,就當時而言,在某些人眼裏,張勳是個憨憨的實心眼漢子。盡管張勳淨鬧反動的事,軍閥圈子裏很少有人說他不好。跟張勳關係最鐵的,要數號稱講義氣的胡帥張作霖,張勳複辟之後,成了眾矢之的,隻有他一直在為張勳說好話;直皖戰後,胡帥在北京政府有了說話的份額,就鬧著給張勳平反。當然,秦檜還有兩個好朋友,武夫之間的交情也許算不得數。但是,在北京的梨園,張大帥的口碑也相當不錯,人人都說張勳的堂會,給錢多,和氣,不耍武人脾氣,不強人所難。

其實,最喜歡張勳的,是江西人,尤其是江西奉新縣的人,而張勳的家鄉奉新赤田村的鄉親們,男女老幼,個個都愛死了他們的張大帥。民國時期,北京的江西會館、南昌會館,都是張勳建的,奉新的會館,居然建了五個。江西會館要算是北京最豪華的西式建築中的一座,不僅有洋樓花園,而且能自己發電,在裏麵唱戲,從來都是燈火通明。在北京求學的江西籍人士,隻要求到張大帥名下,沒有不給錢的,至於奉新的大學生,個個都被張大帥養著,吃穿度用,一切包圓。赤田村的老鄉,張勳每家奉送大瓦房一座,缺什麼,張嘴說話,張大帥管。每逢過年,到張勳駐地徐州的火車上,塞滿了江西的老表和老表們的鄉音,那是上張勳那裏去拜年的喧鬧。當然,拜年不白拜,除了白吃白喝之外,還能帶點銀子走。

在那個時代,但凡是個軍閥,就都在乎鄉誼。曾任山東督軍的張懷芝說過,刮地皮也得在外省刮,即使做了土匪,也不在家鄉作案。湖南軍閥何鍵“非醴勿聽,非醴勿用”(何是湖南醴陵人),閻錫山則“學會五台話,就把洋刀挎”(閻是山西五台人),張作霖“媽拉巴子是路條,後腦勺子是護照”(張是營口人,媽拉巴子是營口人的口頭禪,而後腦勺子是營口人的體貌特征)。在戰亂年代,作為一個軍事集團的頭目,借助血緣和地緣紐帶,捆綁自己的集團,一點都不奇怪。不管怎麼說,還是自家人靠得住;所謂的在乎鄉誼,就是用自己的家鄉人為自己修築一道堅固的城牆。不過,奇怪的是,張勳對老鄉好,卻並不讓這些人到自己隊伍裏來做事,他的辮子軍並不是他的家鄉子弟兵。也就是說,張勳跟他的同類不一樣,他的重鄉誼,沒有多少實用的功利目的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