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機器人,我還寫了許多以電腦為主角的故事。事實上,我有些一向被視為屬於機器人的故事,其中電腦(或十分接近電腦的東西)也是重要角色。在本書稍後,您將在《小機》《逃避!》與《可避免的衝突》裏見到(八九不離十的)電腦。

然而,在本書中,我專門整理機器人的故事,原則上將我的電腦故事一律割愛。

話說回來,兩者的界線到底在哪裏,並非總是容易決定的。就某些方麵而言,機器人隻是會動的電腦;反之,電腦則隻是不會動的機器人。因此在這一部分,我選了三篇電腦故事,其中的電腦似乎足夠聰明,具有足夠的個性,與機器人簡直無法分辨。此外,這三篇故事皆未收錄於我以前出版的選集,而雙日出版社正希望本書中有些從未結集的故事,好讓那些擁有我每本選集的完全主義者,也能看到些令他們垂涎的東西。

羅傑來找他的父親,部分原因是今天是周日,照理他的父親不該上班。此外,羅傑也想確定一切都好。

羅傑的父親不難找,因為這架巨型電腦“萬用自動機”的工作人員,都跟家人一起住在工作地點。他們自己組成一個小城市,這個城市的人負責解決世界上所有的問題。

周日接待員認得羅傑。“如果你是來找你父親,”她說,“他在L走廊,但他可能忙得沒空見你。”

羅傑仍想試試看,他聽到某扇門後麵傳來嘈雜的人聲,便探頭進去張望一番。每條走廊都比工作日空曠許多,因此很容易就能找出大家在哪裏工作。

他立刻看到父親,父親也看到他了。父親看來一臉不高興,羅傑隨即斷定並非一切都好。

“唉,羅傑,”他父親說,“隻怕我很忙。”

父親的上司也在那裏,他說:“好啦,亞特金斯,休息會兒吧。你在這裏已經工作九個鍾頭,你再也不能對我們有什麼貢獻。帶孩子去福利站吃點東西,吃完打個盹,然後再回來。”

羅傑的父親看來似乎不想那麼做。他手中握著一件儀器,羅傑知道那是電流型樣分析儀,但不知道它的工作原理。羅傑能聽到萬用自動機四下發出咯咯聲與嗡嗡聲。

然而羅傑的父親終究放下那台分析儀。“好吧。走吧,羅傑。我火速跟你去吃個漢堡,我們讓這裏這些聰明人自己試著找出問題。”

他花了點時間梳洗,然後兩人便來到福利站,叫了兩客大漢堡,以及炸薯條與蘇打汽水。

羅傑說:“萬用自動機仍然有故障嗎,爸?”

他父親沮喪地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毫無進展。”

“它似乎正在運作。我的意思是,我聽得見聲音。”

“喔,當然,它在運作,隻不過它並非總是得出正確答案。”

羅傑今年十三歲,四年級起就開始修習電腦程序設計。有時他會痛恨這門課程,希望自己生在二十世紀,因為當時的小孩不必學這種東西。話說回來,它有時有助於羅傑與父親溝通。

羅傑說:“如果隻有萬用自動機知道答案,你怎能斷定它並非總是得出正確答案呢?”

他父親聳了聳肩。接下來一分鍾,羅傑都在擔心他隻會說這太難解釋,就這麼一語帶過——不過他幾乎從未這樣做。

他父親說:“孩子,萬用自動機的腦子和一座大型工廠一樣龐大,但仍不如我們這個那麼複雜。”他輕輕敲敲自己的腦袋,“有些時候,萬用自動機給我們一個答案,是我們自己一千年也算不出來的,即使如此,我們的大腦靈光一閃,我們就會說:‘喔!這裏有問題!’然後我們會再問萬用自動機一遍,結果就得到另一個不同的答案。你懂了吧,假如萬用自動機正確無誤,對同樣的題目應該總是得到同樣的答案。當我們得到兩個不同的答案時,就代表至少有一個是錯的。

“而問題在於,孩子,我們怎麼知道我們總能抓到萬用自動機的錯誤呢?我們怎麼知道某些錯誤答案不會溜過去?我們也許會根據某個答案,作出某項決策,五年後才證明它會帶來慘重災難。萬用自動機裏麵出了問題,我們卻找不到在哪裏。而且不論是什麼問題,它都越來越嚴重了。”

“為什麼會越來越嚴重呢?”羅傑問。

他父親已經吃完漢堡,正在一根接一根吃著炸薯條。“我的感覺是,孩子,”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們給萬用自動機的智慧不恰當。”

“啊?”

“你想,羅傑,假使萬用自動機和人類一樣聰明,我們就能跟它交談,不論出的問題多麼複雜,我們也問得出來。假使它和機器一樣愚蠢,那它隻會出些簡單的問題,我們輕易便能找出根源。麻煩的是,它的智慧是半吊子,像個白癡那樣。它的智慧足以讓它產生非常複雜的問題,卻不足以幫助我們找出問題何在——這就是不恰當的智慧。”

他看來非常沮喪。“但我們能怎麼做呢?我們不知道怎樣使它更聰明——目前還不知道。我們也不敢把它弄得更笨,因為世上的問題已經變得如此棘手,我們要它解的題目都這麼複雜,需要萬用自動機動用所有的智慧來解答。讓它變得笨些會帶來慘重的災難。”

“如果你們關掉萬用自動機,”羅傑說,“仔仔細細檢查它一遍……”

“我們不能那樣做,孩子。”他父親說,“隻怕萬用自動機必須日日夜夜運作,一分鍾也不能停。我們累積了一大堆難題。”

“但如果萬用自動機繼續出錯,爸,難道不會到非關機不可的地步嗎?如果你們不能信任它所說的……”

“嗯,”父親撥弄著羅傑的頭發,“我們會找到問題出在哪裏,老朋友,別擔心。”但他的眼睛還是透出憂慮,“好啦,趕緊吃完,我們要走了。”

“可是,爸,”羅傑說,“我問你。如果萬用自動機的智慧是半吊子,為什麼就代表它是白癡呢?”

“假如你知道我們必須用什麼方式給它指令,孩子,你就不會問了。”

“無論如何,爸,也許這樣看待它是不對的。我沒有你那麼聰明,沒有你知道得那麼多,但我也不是個白癡。也許萬用自動機並不像白癡,也許它像個小孩。”

羅傑的父親哈哈大笑。“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觀點,但又有什麼分別呢?”

“可能會有很大的分別,”羅傑說,“你不是個白癡,所以你看不出白癡的心靈如何運作;但我是個小孩,也許我會知道小孩的心靈如何運作。”

“哦?小孩的心靈又如何運作?”

“這個嘛,你說你們必須讓萬用自動機日夜忙碌。一架機器可以這樣做,但如果給一個小孩許多功課,要他一小時接一小時不停地做,最後他會相當疲倦,而且心裏很不舒服,那時他就會出錯,也許還是故意的。所以說,何不讓萬用自動機每天休息一兩個小時,什麼問題都不必解——隨便它自己愛怎麼咯咯咯、嗡嗡嗡都行。”

羅傑的父親看來好像非常認真地在思考。他掏出他的口袋型電腦,在上麵試了一些組合,接著又試了些其他的組合。然後他說:“你知道嗎,羅傑,假如我接受你所說的,把它代入普拉特積分,得到的結果挺有道理。比較之下,我們能確定的二十二小時,強過可能全部錯誤的二十四小時。”

他點了點頭,可是目光又從口袋型電腦移開了。“羅傑,你肯定嗎?”他突然這樣問,仿佛羅傑才是專家。

羅傑的確肯定,他說:“爸,小孩也一定需要玩耍。”

醫學博士珍妮韋弗・阮蕭將雙手深深插在實驗袍的口袋裏,從外麵都看得出她顯然握緊拳頭,但她的口氣相當平靜。

“事實是,”她說,“我幾乎準備好了。可是我需要幫助,好讓它持續得夠久,才算真正準備妥當。”

在沒有外人的場合,詹姆士・柏柯維茲(一位物理學家,隻願意跟那些迷人的醫學專家打交道)常愛叫她珍妮・蕊。他喜歡說珍妮・蕊具有古典的曲線,以及一對柔得出奇的眉毛,眉毛後麵則是一顆敏銳非常的頭腦。然而,他沒有傻到直接表達他的讚美(對古典曲線的讚美),因為那樣等於表現男性沙文主義。讚美她的頭腦要好得多,但在她麵前,通常他連這點都不願做得太過分。

他一麵用拇指摩挲著剛冒出胡茬兒的下巴,一麵說:“我不認為行政室還會有多少耐性。在我的感覺中,他們本周內就會來找你麻煩。”

“那正是我需要你幫助的原因。”

“隻怕,我什麼也做不到。”他無意中在鏡子裏瞥見自己的臉孔,暗自讚美了一下他的波浪狀黑發。

“還有亞當。”她說。

在此之前,亞當・歐爾西諾一直呷著咖啡,覺得自己仿佛不存在。這時,他看起來好像屁股被戳了一下,開口道:“為什麼找我?”他豐滿、肥厚的嘴唇在打戰。

“因為你是這裏的激光專家——吉姆是理論物理學家,亞當是工程師——而我研發出激光的一項應用,是你們兩人絕對想象不到的。我無法使他們信服,但你們兩位可以。”

“前提是,”柏柯維茲說,“你能先讓我們信服。”

“好吧。隻要你們不怕見到激光的一項嶄新應用,請從你們寶貴的時間中撥出一小時給我——你們可以從茶點時間撥出來。”

阮蕭的實驗室被她的電腦占據一大半。並非那台電腦異常龐大,而是它幾乎無所不在。阮蕭靠自修學通電腦科技,並將她的電腦作了許多改良與擴充,最後除了她(柏柯維茲有時相信連她也不例外)再也沒有人能輕易操作這台電腦。對一個研究生命科學的人而言,這樣的成績不壞,她常這麼說。

她尚未開口便先關上門,然後轉過身來,以憂鬱的表情麵對另外兩人。柏柯維茲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稍嫌難聞的氣味,歐爾西諾皺起的鼻子顯示他也察覺到了。

阮蕭說:“如果你們不介意我班門弄斧,就讓我先為你們列舉激光的應用。激光是一種同調輻射,所有的光波具有相同的波長,行進方向也完全一致,因此毫無雜訊,可用在全息照相術上。借著調變波形,我們能以高精確度在它上麵印記訊息。除此之外,由於光波的波長隻有無線電波的百萬分之一,激光光束能載送的訊息相當於無線電波束的百萬倍。”

柏柯維茲似乎興趣來了。“你在研究激光通訊係統嗎,珍妮?”

“毫不相幹,”她答道,“我把這麼顯易的進展留給物理學家和工程師。言歸正傳,激光也能將許多能量集中在一個微觀區域,並大量傳送那些能量。在大規模用途上,你能借此使氫原子產生內爆,或許就會造成受控融合反應……”

“我知道你沒做到這一點。”歐爾西諾說,他的禿頭在頭頂的熒光下閃閃發亮。

“我沒做到,我未曾嚐試。至於小規模的用途,你能用激光在最堅硬的物質上鑽孔,熔接選定的微粒,對它們作熱處理,以及鑿孔和刻畫。借著迅速傳送的熱量,你能去除或融化特定區域的微小部分,在處理完畢前,周圍的區域根本來不及升溫。你能用激光治療眼睛的視網膜,或牙齒的齒質等等。此外,激光當然還是個放大器,能以高精確度放大微弱的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