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未依照撰寫的順序編排這些機器人中短篇,而是根據故事的性質加以分類。比如說,在這第一部分,我敘述的機器人都具有非人的外形——一隻狗,一輛汽車,一個箱子。有何不可?現實生活中已經出現的工業機器人,看起來便都不像人類。
其中第一個故事《孩子最好的朋友》未收錄於我以前出版的任何選集。這篇故事創作於一九七四年九月十日,您能發現它隱約有《小機》的影子,別以為我未曾察覺。後者比前者早了三十五年,本書將它放在較後的位置。
此外,您會注意到,在這三篇故事中,都凸顯了“引人同情之機器人”的概念。然而,您或許還會注意到,在《莎莉》這個故事中,似乎未曾暗示三大法則的存在,反倒明示了“威脅人類之機器人”。好吧,如果我要偶爾這麼來一次,我想是可以的。誰又能阻止我呢?
安德森先生說:“吉米在哪兒,親愛的?”
“在外頭,環形山上,”安德森太太說,“他不會有事的,機犬跟他在一起。對啦,它到了嗎?”
“到了,它正在火箭站,在接受各種檢驗。老實說,我自己幾乎等不及了。自從十五年前我離開地球,就沒有真正見過一隻,而影片根本不算數。”
“吉米從來沒見過。”安德森太太說。
“因為他是在月球出生的,沒辦法造訪地球。那正是我要引進一隻的原因,我想它是來到月球的第一隻。”
“花了不少錢。”安德森太太一麵說,一麵輕輕歎了一口氣。
“維護機犬也不便宜。”安德森先生應道。
正如他母親所說,此時吉米在環形山上。根據地球的標準,就一名十歲男童而言,他身形苗條,個子卻相當高,四肢則又長又靈巧。現在他穿著太空衣,看來較為臃腫、粗短,但他仍能輕易應付月球的重力,讓任何生於地球的人望塵莫及。每當吉米伸長雙腿,展開青蛙跳時,他的父親便會開始落後。
環形山的外側向南傾斜,而低掛在南方天空的地球(從月球市望去,它總是在那裏)幾乎是個滿球,因此整個環形山坡明亮如白晝。
這個山坡不怎麼陡,即使身負太空衣的重量,吉米仍能以騰躍的動作向上飛奔,仿佛重力根本不存在。
“來啊,機犬。”他叫道。
機犬可經由無線電聽到他的聲音,於是一麵吱吱叫,一麵跳過來。
吉米雖然是行家,卻無法勝過機犬,因為後者不需太空衣,並擁有四條腿與鋼鐵肌腱。機犬輕快地掠過吉米的頭頂,翻了個筋鬥,幾乎就落在他的腳下。
“別賣弄了,機犬,”吉米說,“待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機犬又吱吱叫了一聲,這聲特別的叫喚代表“遵命”。
“我不相信你,你這個騙子。”吉米叫道,然後他借著最後一躍,躍過了環形山壁彎曲的上緣,隨即落到內坡表麵。
地球沉到環形山壁的頂峰下,一片漆黑立時將他籠罩。這一陣溫暖、友善的黑暗,消除了地麵與天空的分野,隻有閃爍的星辰是唯一的區別。
實際上,吉米不該在環形山壁的暗麵玩耍。大人都說很危險,但那是因為他們從未到過那裏。該處的地表又平又脆,而且吉米知道那幾塊岩石每一塊的確切位置。
此外,機犬就在一旁陪他,圍著他跳來跳去,又會吱吱叫,又會射出光芒,他在黑暗中奔跑怎麼會有危險?即使沒有光芒,機犬也能根據雷達知道自己在哪裏,還有吉米身在何處。隻要有機犬作伴,吉米就不可能出問題。當他太接近岩石時,機犬會把他絆倒,有時還會跳到他身上,表示有多麼愛他;而當吉米躲在岩石後麵時,機犬便會拚命繞圈子,發出低啞、驚恐的吱吱聲,事實上它始終明白他躲在何處。有一次,吉米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假裝自己受傷了,機犬趕緊發出無線電警報,月球市的人立刻匆匆趕來。事後,吉米的父親訓斥了他一頓,吉米就再也不敢嚐試這種惡作劇。
正當想到這件事的時候,他在私人波長中聽見父親的聲音。“吉米,回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現在吉米脫下了太空衣,也已經沐浴完畢。從外麵進來後,沐浴是一道必需的手續。就連機犬也需要噴水,但它喜歡這樣做。它四條腿穩穩站著,三十公分長的小身子不停哆嗦,還發出一點點光芒。它有個小腦袋,上麵沒有嘴巴,隻有兩個罩著玻璃的大眼睛,以及容納腦子的一塊凸起。它一直在吱吱叫,直到安德森先生說:“安靜,機犬。”它才停下來。
安德森先生臉上掛著笑容。“我們有樣東西給你,吉米。現在它還在火箭站,不過等到做完所有的檢驗,我們明天就能把它帶回家。我想我現在就能告訴你。”
“從地球來的嗎,爸?”
“一隻來自地球的小狗,孩子。一隻真正的狗,一隻小蘇格蘭犬,月球上的第一隻狗。你再也不需要機犬了。我們無法保有兩隻寵物,你懂吧,我們要把機犬送給別的孩子。”他似乎在等待吉米有所回應,然後又說,“你該知道狗是什麼,吉米,它是真正的東西。機犬隻是個機械仿製品,是個機器狗,它的名字就是這個意思。”
吉米皺起眉頭。“機犬不是仿製品,爸,它是我的小狗。”
“不是真的小狗,吉米。機犬隻是一團鋼鐵、一些接線,以及一個簡單的正子腦,它不是活生生的。”
“它會做我要它做的每件事,爸。它了解我,它當然是活生生的。”
“不,孩子。機犬隻是個機器,隻是被設定成表現出那些行為。狗兒則是活生生的,等你有了那隻狗,你就不會再要機犬。”
“那隻狗需要太空衣,是嗎?”
“是的,當然。但值得花那些錢,而它會習慣的,何況它在市內不需要穿。一旦它來了,你就會看出兩者的分別。”
吉米望向機犬,後者再度發出吱吱叫聲,聲音非常低緩,仿佛代表著恐懼。吉米伸出雙手,機犬便縱身跳進他懷裏。吉米說:“機犬和那隻小狗會有什麼分別?”
“這難以解釋,”安德森先生說,“但很容易看出來。小狗會真正愛你,機犬隻是被調整成裝得好像它愛你。”
“可是,爸,我們不知道小狗體內有些什麼,或是它有什麼感情,那些可能也是裝出來的。”
安德森先生皺起眉頭。“吉米,等你體驗到一隻活物的愛,你自然會知道兩者的分別。”
吉米緊緊抱住機犬。他也皺著眉頭,而他臉上不顧一切的表情,表示他絕不會改變心意。他說:“可是它們怎麼表現又有什麼差別?我的感受算不算數呢?我愛機犬,這才重要。”
而這隻小小的機器狗,自出廠後從未被人抱得那麼緊,此時發出高亢、急速的吱吱聲——快樂的吱吱聲。
莎莉沿著湖邊車道行來,因此我向她揮揮手,喊著她的名字。我總是喜歡見到莎莉——他們每個我都喜歡,你了解吧,但莎莉是他們之中最漂亮的,這點絕對毫無疑問。
當我向她揮手時,她的行動加快了些。但絲毫沒有不莊重,她從來不會那樣。她隻是稍微加快速度,剛好足以顯示她也高興見到我。
我轉向站在我身旁的男子,對他說:“那是莎莉。”
他對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剛才赫斯特太太帶他進來時,她曾說:“這位是吉爾宏先生,傑克。你該記得他給你寫過信,要求跟你見個麵。”
那隻是禮貌話,真的。在這座農莊裏,我有上百萬件事要管,絕不能把時間浪費在處理郵件這件事情上,這就是我把赫斯特太太請來的原因。她住得相當近;她很會處理那些愚蠢的信件,從來不必請教我;而最重要的是,她喜歡莎莉與她的同伴,有些人則不然。
“很高興見到你,吉爾宏先生。”我說。
“拉蒙・J.吉爾宏。”他一麵說,一麵向我伸出手來,我和他握了握手便鬆開。
他是個塊頭頗大的家夥,比我高半個頭,身材也比我寬。他大約是我的一半年紀,三十多歲吧。他有一頭黑發,中分,用發蠟梳得光滑服帖,此外還有兩撇小胡子,修剪得非常整齊。他耳朵下方的顎骨異常寬大,使他看起來好像罹患輕微的腮腺炎。在影像節目中,他是扮演反派的不二人選,所以我反過來假設他是好人,事後才證明影像節目不會永遠是錯的。
“我是雅各布・福克斯,”我說,“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他咧嘴一笑,嘴巴張得又大又開,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齒。“你可以告訴我些關於這座農莊的事,隻要你不介意。”
我聽見莎莉來到我身後,便伸出了右手。她剛好將身子蹭過來,她的擋泥板那種堅硬以及光滑瓷漆的感覺,使我的手掌感到一陣溫暖。
“好一輛自動汽車。”吉爾宏說。
那是另一種說法。莎莉是2045年出廠的敞篷車,具有漢尼斯-卡勒頓正子發動機,以及一副阿美特底盤。在我見過的所有車型中,要數她擁有最勻稱、最精致的線條,絕無例外。近五年來,她一直是我的最愛,我將夢想得到的一切都裝在她身上了。在這段日子裏,從來沒有任何人握過她的方向盤。
一次也沒有。
“莎莉,”我一麵說,一麵輕拍著她,“來見見吉爾宏先生。”
莎莉的汽缸隆隆聲上揚了些,我趁機仔細聽聽有沒有任何爆震。最近,我幾乎聽到每輛車都出現發動機爆震,更換汽油也不見絲毫改進。然而這一回,莎莉的運轉卻跟她的噴漆一樣平滑。
“你的汽車個個都有名字嗎?”吉爾宏問。
聽他的口氣他是被逗樂了,赫斯特太太則不喜歡這種像是開農莊玩笑的口氣。她以尖銳的口吻說:“當然。這些車子都有真正的人格,對不對,傑克?轎車全部是男性,而敞篷車都是女性。”
吉爾宏再度露出微笑。“你讓它們住在不同的車庫嗎,夫人?”
赫斯特太太狠狠瞪他一眼。
吉爾宏又對我說:“現在,不知道我能否跟你單獨談談,福克斯先生?”
“這要看情形,”我說,“你是記者嗎?”
“不,先生,我是個代理商。我們的任何談話都不會發表,我向你保證我極為尊重隱私權。”
“我們沿著車道走幾步吧。那裏有張長椅,我們可以坐在那兒。”
我們開始向前走。赫斯特太太走開了,莎莉則緊跟在我們身後。
我說:“你不介意莎莉跟我們同行吧?”
“一點也不。她不能重複我們的談話,是嗎?”他為自己的笑話大笑幾聲,又伸出手來,撫摸莎莉的柵板。
莎莉馬上快轉發動機,吉爾宏趕緊抽回手來。
“她不習慣陌生人。”我解釋道。
我們在大橡樹下的長椅上坐下來,隔著小湖,我們可以看到那條私家高速車道。現在是一天中較暖和的時辰,那些汽車紛紛出籠,至少有三十輛,頗有排山倒海之勢。即使在這個距離,我也能看見傑瑞米亞正在玩他的老把戲——鬼鬼祟祟跟在某輛老成持重的型號後麵,然後猛然加速,呼嘯而過,還故意將刹車踩得吱吱響。兩個星期以前,他把老安穀斯整個擠出柏油路,為此我把他的發動機關掉兩天。
不過,隻怕這樣做根本沒用,而且看來似乎沒有任何解決之道。因為傑瑞米亞無論如何是一輛跑車,這種車子簡直性急得可怕。
“好啦,吉爾宏先生,”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打聽這些?”
但他隻是一麵四下張望,一麵說:“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福克斯先生。”
“我希望你叫我傑克,大家都這麼叫。”
“好吧,傑克。你這裏總共有幾輛汽車?”
“五十一輛。我們每年會增加一兩輛,有一年我們一口氣收進五輛。我們尚未失去任何一輛,他們全部處於最佳運轉狀態。我們甚至有輛仍能行駛的一五年MM型,那是最早的一批自動車,是這裏的第一件收藏。”
好個老馬修,它現在每天大多時間都待在車庫,話說回來,它是所有正子發動機車輛的老祖父。曾有一段時日,唯有瞎眼的老兵、下身麻痹的病患,以及國家大員才駕駛自動車。但我的老板山姆森・哈裏基很有錢,買得起這樣一輛。那個時候,我是為他開車的司機。
想到這些令我感到自己真是老了。我還記得世上沒有一輛自動車的時代,當時沒有任何汽車擁有夠聰明的腦子,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我駕駛的是一堆死氣沉沉的機器,每分鍾都需要有人將手放在駕駛盤上。每年累計下來,像這樣的機器總會殺死好幾萬人。
自動車改變了這個局勢。不用說,正子腦能作出遠比人腦迅速的反應,從此人類不需要再握住駕駛盤。你隻要跳上車,敲下你的目的地,讓它自己走就行了。
現在我們將這視為理所當然。不過我還記得,當第一批法律出爐,強迫那些老舊機器離開公路,隻準自動車上路時的情形。天啊,真是亂成一團。世人以各種字眼咒罵這個規定。可是這樣做騰空了公路,製止了殺戮,使更多的人能以新方式做更便捷的旅行。
當然,自動車比手動車貴上十倍至百倍,沒有多少人負擔得起一輛私家自動車。於是,汽車工業開始專門生產自動巴士。這樣一來,你隨時能打電話給某家客運公司,讓一輛自動巴士幾分鍾內來到你家門口,將你載到你想去的地方。通常,你得跟與你同路的人共乘一輛,但這有什麼不對嗎?
不過,山姆森・哈裏基還是買了一輛私家自動車。車子送來後,我馬上去找他。當時,那輛車對我而言還不是馬修。我不知道它有一天會成為農莊的元老,我隻知道它即將搶走我的飯碗,所以我恨它。
我說:“你再也不需要我了,哈裏基先生?”
他說:“你緊張個什麼勁,傑克?你總不會認為,我會把性命交給這樣一個新奇玩意兒吧?你給我坐在駕駛座上。”
我說:“但它是全自動的,哈裏基先生。它會掃描道路,對障礙物、行人和其他車輛作出正確反應,而且還記得行進路線。”
“他們是這樣說,是這樣說沒錯。縱使如此,你還是給我坐在方向盤後麵,以防任何意外發生。”
說來也真好笑,一個人怎麼會愛上一輛車。我在下一刻就改口稱它馬修,從此,將它保養得光亮如新、精神抖擻,花了我所有的時間。正子腦若想保持在最佳狀態,就得始終控製住車底盤,這意味著值得隨時保持油箱滿載,好讓發動機日夜都能不停慢轉。過一陣子後,我便能根據發動機的聲音,判斷出馬修感受如何。
哈裏基也漸漸喜歡上馬修,卻與我的方式不同。他沒有其他喜愛的對象——他的三任妻子離的離,死的死,而他的五名子女與三個孫輩都比他早逝。因此當他去世時,他將他的屬地變更為“退休汽車農莊”,由我負責管理,馬修則成為眾多高貴成員中的第一位,這或許也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事。
結果這項工作成為我生命的全部。我一直沒結婚。我要是結了婚,就無法全心全意伺候這些自動車。
報社認為這件事很有趣,可是不久之後,他們就不再取笑了。有些事是你不能取笑的——或許你一直買不起一輛自動車,或許你永遠也買不起,可是相信我,你一定會愛上他們。他們工作努力,而且有情有義。除非是沒有心腸的人,才會虐待一輛自動車,或是忍心看到他們遭人虐待。
因此,當某人擁有一輛自動車一段時日後,假如他無法信賴繼承人會好好照顧它,便會安排死後將這輛車留給本農莊。
我把這點對吉爾宏解釋了一遍。
他說:“五十一輛車!這代表好大一筆錢。”
“每輛自動車至少五萬,這是初步投資。”我說,“現在他們已身價倍增,我為他們做了許多事。”
“經營這個農莊必定需要很多錢。”
“這點你說對了。本農莊是個非營利機構,這為我們減除了稅務負擔。此外,當然,新來的自動車通常都附有信托基金。話說回來,花費始終在增長。我得維持這個地方的景觀,我一直在鋪新的柏油路,還需要修護那些舊路,此外還有汽油、機油、修理,以及新的配件。加起來就不得了。”
“你在這裏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吧?”
“當然,吉爾宏先生,三十三年了。”
“你自己似乎沒得到多少好處。”
“沒有嗎?你這麼說令我驚訝,吉爾宏先生。我擁有莎莉和其他五十輛車,你看看她。”
我在咧嘴微笑,我實在忍不住。莎莉是這麼幹淨,看了簡直叫人心疼。一定是有隻昆蟲死在她的擋風玻璃上,或是上麵落了太多塵土,所以她即將展開工作。一根小管子伸出來,在玻璃上噴了些清潔劑。它很快塗滿了矽質薄膜,兩把雨刷隨即就位,在擋風玻璃上來回刷動,將水刷入細小的水槽,讓它慢慢滴落地麵,沒一滴髒水落到她閃耀的蘋果綠車蓋上。然後,雨刷與清潔劑噴管迅速回到原位,頓時消失無蹤。
吉爾宏說:“我從來沒見過自動車這樣做。”
“我猜你沒有,”我說,“那是我特別為我們的車子裝設的。他們很愛幹淨,總是擦洗自己的玻璃,他們喜歡這樣做。我甚至幫莎莉裝上打蠟噴嘴,她每晚都會幫自己打蠟,直到她各部分都能照出你的麵孔,還能讓你用來刮臉為止。如果我能再搞點錢,我會為其他女孩都裝上這種設備,敞篷車是非常愛虛榮的。”
“我能告訴你怎麼搞點錢,隻要你有興趣聽。”
“我一向有興趣。怎麼做?”
“這還不明顯嗎,傑克?你自己說的,你的任何一輛車都至少值五萬,我打賭大部分都高達六位數。”
“所以呢?”
“有沒有想過賣掉幾輛?”
我搖了搖頭。“我猜你還不了解,吉爾宏先生,但我不能賣掉任何一輛車。他們屬於這個農莊,並不是我的財產。”
“那些錢會是農莊的收入。”
“本農莊的法人文件上注明這些車輛受到永久照料,他們不能出售。”
“那麼,那些發動機呢?”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吉爾宏挪了挪位置,聲音變得神秘兮兮。“聽好,傑克,讓我來解釋目前的狀況。隻要價錢能壓得夠低,私家自動車就會有很大的市場。對不對?”
“這不是什麼秘密。”
“而百分之九十五的成本在於發動機,對不對?好,我知道我們在哪裏能弄到車體,我也知道我們在哪裏能把自動車賣個好價錢——便宜的型號賣個兩三萬,較好的型號也許賣得到五六萬。我唯一需要的是發動機,你看出答案沒有?”
“我沒有,吉爾宏先生。”其實我明白了,但我要他自己說出來。
“答案就在這裏。你擁有五十一具發動機,你是個一流的自動汽車機工,傑克,你一定是。你可以取下發動機,把它放到另一輛車裏,誰也不會察覺有什麼不同。”
“這樣做不算十分道德。”
“你不會傷害這些車輛,你是在幫它們的忙。用你那些較老的車,就用那輛老MM。”
“這個嘛,慢著,吉爾宏先生。發動機和車體不是兩樣東西,它們是一個整體。那些發動機習慣了自己的車體,它們在另一輛車上是不會快樂的。”
“好吧,那是個理由。那是個非常好的理由,傑克。這就像摘取你的大腦,放到另一個人的頭顱中,是嗎?你不認為你會喜歡那樣做?”
“沒錯,我不認為我會喜歡。”
“但我若是取下你的大腦,把它放進一個年輕運動員體內呢?這怎麼樣,傑克?你不再是個少年郎。如果你有這個機會,難道不高興重回二十歲嗎?那正是我為你的幾個正子發動機提供的機會,它們將被放進嶄新的五七年車體,最新出廠的。”
我哈哈大笑。“這點沒多大意義,吉爾宏先生。我們的車子有些或許老了,但他們受到良好的照料,沒有人駕駛他們。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們已經退休了,吉爾宏先生。假如我換個二十歲的身體,卻代表我新的一生要挖一輩子壕溝,而且永遠吃不飽,那我寧願不要……你怎麼想,莎莉?”
莎莉打開左右兩扇車門,隨即猛然關上,帶起一聲悶響。
“那是什麼?”吉爾宏問。
“那是莎莉發笑的方式。”
吉爾宏勉強擠出一抹笑容,我猜他認為我在開一個很糟的玩笑。他又說:“講正經的,傑克。汽車是用來給人開的,如果你不開它們,它們可能反而不快樂。”
我說:“莎莉有五年沒人開了,在我看來她很快樂。”
“我存疑。”
他站起來,朝莎莉慢慢走去。“嗨,莎莉,想不想讓人開一開?”
莎莉馬上加速運轉發動機,同時向後退去。
“別逼她,吉爾宏先生。”我說,“她有點容易受驚。”
大約一百公尺遠的路上有兩輛轎車,他們早已停下來。或許,他們在以自己的方式眺望。我沒有管他們,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