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住她話裏麵的一個意思回答她道:“不關你的事。我爸爸的性格,需要經曆這些。玲玲姐,你就別急了,我爸爸是個天才,他身邊的人,全都要被他弄亂套。你不要怪自己,離我爸爸遠一些倒好些。”這話說的那麼鎮定、肯定,我都覺得自己很像媽媽了,甚至也有媽媽的那種冷淡。是啊媽媽,我現在多麼同意你的話。男人總愛傻乎乎地對社會保持樂觀,不見棺材不掉淚。我親愛的媽媽,現在我覺得我是那麼了解你。你也曾苦苦等待。男人有權去操社會,別攔著他。你就等他好了。你不等了,我接著等。自從知道我媽媽在和一個遠在英國的男詩友網戀後,我就覺得接替媽媽等待爸爸是一件理直氣壯的事了。可是,媽媽,如果我真的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你,你會原諒我嗎?
千真萬確,媽媽,天才都是沒心沒肺的,隨便你怎麼愛他他也不會留意,總覺得全世界才是他的責任。一刹那,我不乏冷酷地決定此後就做個冷眼旁觀的人了,隻等他走投無路。世界上的他,隻有一個我還在愛他,守候他。他應該知道的。我割腕自殺就是想讓他知道。隻有我,還有一個九十多平方米的一套房等待著他。我已經布置好了他的歸宿。畫室兼書房,他的所有手稿都收集在其中。他走投無路的時候,自然會回到我身邊。我幾乎是賭咒發誓地這樣想著。
我也為我的冷酷感到害怕,有時會做起噩夢,夢見等他完全屬於我的時候,已被世界折磨致死。
那真是一個令人全身冰涼的夢。他枯瘦蒼白的身體是被水運來的。這是因莎士比亞的台詞還是因矮子叔叔產生的聯想?夢中,他像矮子叔叔一樣被人溺斃,隻不過之前他已被人剝光,而我,也是全身赤裸的,站在河邊用我的懷抱接住了他。我不覺得可怕,隻覺得冰冷。一切都是冰冷的。醒來之後--之後所有時間都是醒來之後--我覺得這是一個暗藏巨大真相的暗喻。
朱玲玲的判斷也許是對的,香港人騙了我爸爸,這的確令人惱恨。可我又想,若是我爸借此徹底了結了心事,也未嚐不好。他學生時候會以打架坐牢表達他的情緒,成了企業家,以上千萬的錢去釋放情緒,也未嚐不可。他情感豐富,容易激昂,從來沒有改變過。不過,現實地說,這次上千萬地花費出去,我爸爸可就真沒錢了。大約在他出賣達州地產公司後半年,2004年秋季,爸爸來成都看我。
如果不是想好以什麼方式、什麼話題和我見麵,爸爸是不會來看我的。他必須控製局麵,製止我和他之間的尷尬。我自殺的事至今未有解釋,他非常害怕聽到我說明其中原委。這,我肯定自己是知道的。爸爸來和我見麵,隻能說爸爸有事要告訴女兒。就是這樣的。
他告訴我,他要去上海了,吳叔叔借錢給他,讓他開辦了一家服裝公司。
“梔子,相信爸爸。爸爸一定會東山再起的。”我像小時候那樣說:“梔子在任何時候都相信爸爸。”不知道是第幾次了,他心懷內疚,卻又發誓,要我相信他能東山再起。相信他,咱們父女倆遲早能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的,可這一天是哪一天呢?在過程中很少有過快樂,卻妄談最終的幸福。再說,他想的幸福也不一定是我想要的幸福。我想要的幸福--有時候我想,這是因為我是他的養女,除了融為一體的愛,我沒有任何保證。我非常害怕被遺棄。
我完全可以反駁他,或者依照通常這個年齡的少女叛逆性,對他吵鬧而發作。可是我沒有。每次我都隻能傻傻地說,“梔子任何時候都相信爸爸”,好像我和爸爸的關係就像普通正常的父女關係那樣,需要這種無聊的保證。
然後他就覺得已經和梔子交代了,就安安心心地去了上海。不久我就開始畫畫了。畫他,反複地畫他,其次畫畫媽媽和矮子叔叔。
畫成了就拍照片通過E-mail發給他看。他呢,也親自動手設計服裝了,而且每次都讓劉秘書將他設計的服裝圖樣發給我看。他喜歡在白襯衣上加一些小點綴,比如一小朵梅花,一抹墨跡,而這些都是男士的白襯衣。這種略帶南宋意味的清新簡潔風格的男士襯衣,也表達了他內心某種做人的願望吧。
關於繪畫和服裝設計藝術的話題,我和爸爸能聊很久,並從談話中時常產生重新認識對方的驚喜,那久違的父女間的親密感覺又回來了。親密,這是童年記憶,也是我現在退而求其次所急需的。爸爸,我經常歡呼,就像個小孩子,這才是我爸爸啊!而他欣然答應說,是啊,爸爸之前的生活真是太糟糕。
在這些聊天中,我爸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達這樣一個意思:爸爸這次是故意離開重慶的,因為爸爸要和重慶生活一刀兩斷了。咱們的公司,不請啥設計師,要設計就爸爸自己動手設計。這不是什麼做大公司的思路,不過呢,梔子,你該曉得,這才是爸爸想要幹的事。爸爸要親自動手做一些有創造性的事,這樣心靈才充實。你媽媽堅持寫詩,就是這個原因,她對生活的理解遠遠超過爸爸了啊。創造性的事充滿樂趣,肯定能幫助爸爸改掉些毛病。或者他彙報:爸爸現在不賭,也不吸毒了,連酒都不喝了。隻有這樣才配做梔子的父親。他甚至提到一個久遠的詞,“詩的女兒”,記得麼,我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