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千寺鍾鳴(3 / 3)

經曆了許多大事的她,索性把心一橫,在元詡死的當天頒下詔書說:“皇家握曆受圖,年將二百;祖宗累聖,社稷載安。高祖以文思先天,世宗以下武經世,股肱惟良,元首穆穆。及大行在禦,重以寬仁,奉養率由,溫明恭順。朕以寡昧,親臨萬國,識謝塗山,德慚文母。屬妖逆遞興,四郊多故。實望穹靈降祐,麟趾眾繁。自潘充華有孕椒宮,冀誕儲兩,而熊羆無兆,維虺遂彰。於時直以國步未康,假稱統胤,欲以底定物情,係仰宸極。何圖一旦,弓斂莫追,國道中微,大行絕祀。皇曾孫故臨洮王寶暉世子釗,體自高祖,天表卓異,大行平日養愛特深,義齊若子,事符當璧。及翊日弗愈,大漸彌留,乃延入青蒲,受命玉幾。暨陳衣在庭,登策靡及,允膺大寶,即日踐阼。朕是用惶懼忸怩,心焉靡洎。今喪君有君,宗祏惟固,宜崇賞卿士,爰及百辟,凡厥在位,並加陟敘。內外百官文武、督將征人,遭艱解府,普加軍功二階;其禁衛武官,直閣以下直從以上及主帥,可軍功三階;其亡官失爵,聽複封位。謀反大逆削除者,不在斯限。清議禁錮,亦悉蠲除。若二品以上不能自受者,任授兒弟。可班宣遠邇,鹹使知之。”

詔書中直承,潘充華為皇上元詡生的是個女兒,為了穩定人心,才謊稱是太子。現在,胡容箏從宗室中重新選了一個三歲的孩子元釗,立為幼帝。

那一天,太皇太後胡容箏,攜著三歲的幼帝元釗,威嚴地出現在太極殿上。

殿下,公侯百官噤若寒蟬。

殿外,是越來越狂野的春風。

黃門侍郎元順含淚奏道:“儀同三司、車騎大將軍爾朱榮,稱先帝暴病而死,另有緣故,已經樹起反旗,要勒兵南攻洛陽,擒鄭儼、徐紇等問罪!”

胡容箏臉上厚厚的脂粉,掩飾了她陡然間煞白的臉色,顯出了一種波瀾不驚的氣度。過了片刻,她咬了咬牙,道:“任鄭儼為領軍將軍、儀同三司,任李神軌為大都督、儀同三司,帶兵十萬,北擊爾朱榮!”

元順訝然抬起了臉,她瘋了麼?鄭儼和李神軌這兩個洛陽城中的輕薄少年,怎能抵擋得住用兵如神的爾朱榮?

鄭儼果然有些畏縮,他出班奏道:“陛下,臣近來身體多病,隻怕不能勝任……”

胡容箏冷笑兩聲,看了他一眼,道:“是麼?當年你向朕要求領軍將軍之銜時,可沒說過你體弱多病嗬!國家用將之時,你若敢退縮,朕當斬你以謝天下!”

滿殿大臣俱皆愕然,什麼時候開始起,這相貌酷似楊白花的俊美少年開始失去聖寵了?難道說,放蕩一生的胡容箏也已改過知新了麼?

殿上正襟危坐著的太皇太後胡容箏,像一座神一樣威嚴。

而她麵前的小皇帝元釗,卻坐立不安,忽然間,他站起來叫道:“來人,來人,我……朕要尿尿!”

沒有人敢笑,也沒有人想笑,他們的心底,同時掠過一聲歎息。

這大魏元家,隻怕氣數將盡了吧?

5

洛陽城外,剛剛經過兵亂的破舊村舍中,又漸漸有了人煙,這是景泰元年的四月,到處都有牡丹芍藥盛開,但由於缺乏人照料,金紫牡丹開得有些蕪雜,透著一種野意。

傍晚時分,城郊一家小小的酒店中,來了一個又高又胖的大和尚,他衣著襤褸,腰懸長弓,臉色肅穆,看起來不苟言笑,一進門,就要了三碗素麵,執箸吃了起來。

小店中本來沒有幾人,太陽落山時,一個梳著雙髻的瘦小女孩,牽著一個中年瞎子的手,走進店來,那瞎子手中胡琴咿咿啞啞,聲調十分蒼涼。

他們在兩個酒客邊唱了半日,一個中年酒客掏出兩個錢放在小女孩的托盤中,歎道:“你還是找別的營生吧,如今是亂世,大都督爾朱榮的手下兵將都是北方的蠻子,見到女人就搶,你們父女還敢出來賣唱!”

中年瞎子謝了賞,苦笑道:“我們父女手無縛雞之力,不出來賣唱,難道在家等死嗎?胡太後一時昏亂失計,聽了鄭儼那賊的主意,害了肅宗皇帝(按,即元詡),造成天下大亂,不然的話,咱們北魏是最太平不過的了……”

“勿議國事,勿議國事。”與中年酒客對飲的青年人搖了搖手,歎道,“杜兄,喝酒,喝酒,如今北方大亂,你正好回南朝的建康城老家,避過兵禍。”

中年酒客長歎一聲:“我難忘當年胡太後的知遇之恩,不是她,我杜某至今還是建康城街頭的一個賣卦先生,哪裏能做到青州刺史、造福一方?聽說她前日被爾朱榮捆綁起來,沉入黃河,不知道她葬在何方,我想到她墓前拜祭憑吊一番,再買舟南下,回老家學五柳先生,終日買醉。”

聽到這番話,坐在一邊吃麵的黑胖和尚,不禁麵上一陣抽搐,臉色變得慘白,放下了手中的竹筷。

十年了,他自以為已經忘記了她,可是,她的死訊卻會讓他這樣痛楚而震動,讓他怒發如狂,看來,這十年的清修和誦經、苦行,並沒有減弱他的思念。

那對賣唱的父女已經走到了和尚的桌邊,看著他臉上的獰惡之色,小女孩有些膽怯地問道:“大師,您聽歌兒嗎?”

黑胖和尚勉強平息了臉上的憤怒神情,長舒一口氣,微微點了一點頭,道:“好,揀這兩年洛陽城裏最盛行的歌唱給老衲聽。”

這話出自一個大和尚之口,讓人不禁奇怪,與人對飲的前青州杜刺史,不由得轉臉打量了他兩眼。

“這兩年洛陽城最盛行的歌,莫過於胡太後寫的《楊白花歌》,”中年瞎子一邊說著,一邊調準了弦,拉起了過門,“每到胡太後與那楊白花的定情之夜紀念日,胡太後便在月下荷池邊架起百座箜篌,命宮女們連臂踏足而歌,反複唱著這首《楊白花歌》,連南朝名士也讚道,這首歌有狐媚氣,有英雄氣,妙在音容聲口全然不露,隻似閑閑說耳……”

他說到這裏,那小女孩已經亮開嗓門,唱了起來:

陽春二三月,

楊柳齊作花;

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裏。

正唱著,小女孩發現,淚水已經突如其來地湧入了胖和尚的眼睛。他沒想到,胡太後為他創製的《楊白花歌》,竟會到處流傳,成為酒樓上佐宴之曲!

那裏麵有她多少無望的思念,和永不能平複的痛苦,讓那些早已寂滅的情思又潮水般吞沒了他的心。

嗬,他本以為自己早已遠棄紅塵,可是,造化弄人,連佛陀也說:“人間三苦,為愛不得、生離別、怨憎會。”其中,又以愛不得為最苦。

他,同泰寺的住持本空和尚,已經修行了這麼多年,卻仍然無法跳出“愛不得”的煩惱冤業。

當知道爾朱榮勒兵渡過洛河,即將攻打洛陽城的消息後,他棄下修行,連夜渡淮北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所為何來。

空手赤拳的和尚、昔日的名將楊白花,能夠和帶甲十萬的藩王、大都督爾朱榮對抗嗎?

可是,他覺得,隻有在這最危難的時刻趕到洛陽,他的心才能安。

還是來遲了一步……爾朱榮,那個來自漠北的野性大發的藩王,竟然將大魏的太皇太後和幼帝一同沉入了黃河!

茫然中,本空僧已經為自己選擇了生命的尾聲。

黑沉沉的暮色中,板胡的曲聲傳出了很遠很遠,悠揚感傷,本空和尚從袋裏取出自己所有的家當,都倒入了小女孩手中的托盤。

賣唱父女謝了又謝,轉身正欲離去,忽然在店門前迎麵撞上了一具黑色的棺木。雖說亂世中此物也算司空見慣,但畢竟黑夜中猛然看見棺材進店門,令人心生恐懼,父女倆急忙躲了出去。

四個杠夫將棺木抬在門下落地,跟在他們後麵走進門來的,是一個身材修長、麵容清臒的老尼,本空僧一眼認了出來,她正是舊日瑤光寺的住持、胡容箏的小姑姑妙通。

他連忙低下了頭,卻見那老尼落寞地在門邊坐了下來,吩咐道:“店家,打兩斤酒,炒四個熱菜,上兩籠饅頭,給那四個夥計用。給貧尼一碗素麵。”

她閉上眼睛,手數念珠,念了兩卷經後,才舉箸欲吃麵。

坐在一邊的前青州杜刺史,也狐疑地打量了老尼良久,才喚道:“是妙通法師麼?”

妙通坦然直承:“正是貧尼。”

“法師欲往何處去?”

“欲完世間一段孽情。”妙通歎道,“閣下既然能認出貧尼,想必也是朝中大員。”

“哪裏。”杜刺史歎道,“我冒昧再問一句,這棺木裏睡著的,是不是已故的太皇太後胡容箏?”

本空僧隻覺毛發直豎,與他一板之隔的,竟就是他此生傾心愛過、卻無法得到的女人,那曾經一手撐起大魏天空的了不起的女子胡容箏!

“正是。”妙通淡淡地回答。

杜刺史不禁將酒杯一擲,伏在棺材前大慟失聲:“陛下,陛下一生坎坷落寞,最後又遭此大禍!聽說陛下前日已在永寧寺落發出家,被爾朱榮搜出後,跪地乞命,爾朱榮竟拂衣而起,令陛下羞愧無地!爾朱榮狼子野心,素有異謀,全不顧天朝體統,竟然以為肅宗皇帝報仇為名,將陛下和幼帝重重捆縛,沉入黃河!河陰之變,數千王公大臣,被契胡賊酋一朝屠盡……嗬,自有大魏以來,未聞如此慘劇!陛下,當年陛下從南朝建鄴將杜某攜回,重加寵信,以完杜某一生事業,這番知遇之恩,又教杜某以何為報?陛下三十五歲前清明多智,三十五歲後冷酷無情,人家都說是陛下年紀大了的緣故,隻有杜某知道,陛下為情所傷,所為才多悖亂……那負心薄情的楊白花,他害了陛下一生一世!”

早已不失人間煙火的妙通老尼,眼中也不禁有些潮濕,她長歎道:“你冤枉楊白花了,容箏臨終,有遺言要與清河王元懌合葬,老尼此去,就是為了完她的心願……沒想到,糾纏一生,容箏最愛的還是清河王元懌。”

杜刺史冷笑道:“妙通大師,你錯了。太後這一生,雖然多所寵幸,但心中隻有楊白花,自楊白花出家後,太後便心如死灰,在家如出家。”

本空和尚覺得,杜刺史的視線似乎在向他這邊掃來,連忙低下了頭。

與元懌合葬?本空和尚心底不禁有些酸澀。

是的,她也隻有與元懌合葬。像楊白花這樣的負義少年,隻能讓她心碎神傷,讓她一生鬱鬱寡歡。而那風姿出眾、性格溫厚的元懌,卻總能撫慰她的傷口。

多麼漫長,他們這些人,要到死了的那一天,彼此才能知道答案。

本空僧從桌邊立起來,緩緩走到門前,雙膝一軟,跪在了那黑森森的棺木旁邊,他的額頭抵著棺木,兩行冷淚順腮而下。

迷蒙中,本空僧似乎又看見了那在桂殿青燈下專心批覽奏章的胡容箏,她是那樣清麗動人、自信而優雅,從那一天,他沒有一刻能夠將她忘懷。

這一生,他就該是為她而生,為她而死的吧?

在店內眾人的愕然注視中,本空和尚伏身在黑色棺木上,輕輕吻了一吻,喃喃道:“容箏,你等我,等我給你報仇!”

他胖大的背影,迅疾被黑暗的夜色吞沒,還是像昔年那樣剽悍、那樣神勇。

妙通老尼和杜刺史在這一刻才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真麵目,他們幾乎同時開口驚呼道:“楊白花!”

楊白花再也聽不見這聲叫喊了,他攜著當年胡容箏相贈的雕花寶弓,消失在北邙山腳下的茫茫黑夜裏。

第二天,洛陽城裏傳出了驚人的消息,酷愛打獵的大都督爾朱榮,在清早圍獵北邙山時,被一枝冷箭射中胸前,重傷垂危,長箭上竟然刻著“胡容箏”三個字。

他的部下在林中捉住了那個放冷箭的胖和尚,他麵容已用刀劍毀去,見大軍圍來,在射殺十六個兵將後,胖和尚坦然飲劍而亡。

沒有人能認出他是誰,他飲劍之時,並未口念佛偈,而是反複念著一首南朝範雲的《別詩》:

洛陽城東西,

長作經時別。

昔去雪如花,

今來花似雪。

在淒涼寂寞的吟詩聲裏,那毀容的胖和尚,合目而瞑,麵上猶留有一絲笑意。

而洛陽城暮色中,幾十年來定時響起的千寺鍾聲,合奏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刻,雖然僧眾逃跑大半,雖然寺院被毀不少,但那些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悠悠揚揚的晚鍾聲,依舊在洛陽城上空、永樂宮樓頭、北邙山崖穀、西海池波影中來回飄蕩……

這北邦南朝,這君王百姓,這紅塵世外,又有誰真的能逃過愛的集諦、人性的折磨、悲歡交欣的苦難人生?